第 21 章 20“祝你每天開心……

二〇〇二年冬天,港島大街小巷的茶室糖水鋪都在議論莊氏大公子舉報父親的新聞。媒體紛紛追蹤報道,廉政署在輿論重壓之下,查明信和集團行賄的背後推手原來是莊汝連的二公子。次年一月,廉政署将案件移交律政司,由律政司向高等法院提起公訴,三個月後,高等法院正式宣判,莊家誠被判處罰金100萬港幣,J禁1年。

中環信和大廈,董事會議室。

莊家宜今日一身黑色套裝,外套鑲嵌的銀絲線泛着寒光。此時莊汝連尚未進場,會議室只得莊家宜和莊景明二人。

莊家宜長久不見莊景明,本欲細細問問他的近況,但想到近日家裏諸多事故,柳葉眉不由地淺淺蹙起,道:“阿明,我思來想去,大哥不會無緣無故舉報爸爸。他耳根子軟,恐怕被人利用。”

莊景明點頭道:“是了,我昨日都勸父親,将大哥接回老宅休養。”

莊家宜三天前去青山醫院探視家麟,他都瘋瘋癫癫,清醒時叫她一聲“三妹”,忽而便又認不得她了,只瞧着她笑。

家宜同家麟一母同胞,從小同桌吃飯,同處戲耍,如今見到哥哥落得如此狼狽的境地,心如刀割。

但她嘴上卻仍是對莊景明道:“難為你替大哥講話,爸爸這幾日正在氣頭上,恐怕都免不了拿你撒氣。”

莊景明笑道:“大家始終都是親兄弟,偶爾磕磕絆絆,遇到大事絕不能離心離德。”

莊家宜嘆道:“若是大哥有你半分明事理,不至于落得今時下場。”

她捧起茶杯,正欲喝,卻聽見莊景明問她:“三姐是否近日身體不适,臉色都好差。”

莊家宜聞言,茶杯都沒拿穩,開水直潑在西裝褲上,燙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莊景明忙起身,要叫人拿冰塊。

莊家宜嘴角擠出一絲笑,勉強道:“茶都放涼了,不礙事。大家都好忙的,別平白無故給他們添亂。”

莊景明聞言,便坐了下來,又道:“三姐保重身體,不可太過操勞。”

莊家宜似是在想些旁的事,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同莊景明道了謝。

會議室的門緩緩推開,來者正是莊汝連。他神色疲倦,不複往昔神采飛揚。幾乎一夜之間,他同傾盡半生心力教養的大兒子父子反目,又不得不将二兒子推出去捱過難關,這令他寝食俱廢,聽了一夜淅淅瀝瀝的風雨聲,直至天明。

莊汝連見到家宜與景明,恍惚中記起從前家麟在這間會議室中工作的模樣,心內陡然一陣悲戚,眼角竟流下淚。

他按住傷心,只道:“先由家宜暫代老大和老二的工作,具體事務郎世明會教你。其他我還需要跟董事會商量。”

他望向莊景明:“阿明,星島跟歐洲的電信項目,今後由你處理。”

“今天先這樣吧,我累了。”

說罷,他再也不看兄妹二人,一個人走了去。

會議室的落地窗外,暮雲殘照,沉沉的雲層像是要墜進烏金色的維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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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士居道,壁球館。

沈弘杉扔了球拍,跌坐在地上,靠着牆,邊喘氣邊道:“莊總,你近日雖然情場失意,事業可是得意的很!打球要不要這麽猛吶!我都犧牲跟Julia的約會時間,跨海陪你打球,你能否适當放放水,尊重一下我!”

額頭有晶亮的汗沿着鼻梁往下掉,莊景明拽了毛巾,胡亂擦了一把臉,又聽見沈弘杉的抱怨聲,臉上都帶了淡淡的笑意。

“放水才是對你不尊重。”

沈弘杉笑罵了一句,又道:“不過你丫也就這兩天再蹦跶下,接下來有你忙的時候。”

“聽講你老爸派了星島跟歐洲的項目給你,啧啧,那時睡覺都要争分奪秒,瞧你還有沒有力氣虐菜。”

見莊景明不語,沈弘杉心知他不滿莊汝連将核心業務分給莊家宜,便打趣道:“你大哥在青山醫院裝瘋賣傻,二哥本周開始蹲班房,革M已經取得階段性勝利,我要是你,馬上飛海島開酒慶祝。”

莊景明面上仍是無甚表情,只是淡淡道:“我都好希望他們在瘋人院跟班房,住到父親退休——最好住到下一世。”

他擡起頭,球館開着天窗,午後的陽光傾斜墜地,有細小的塵埃在其間浮浮沉沉。

沈弘杉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下個月是詩穎的生日,她要是還在,得二十六歲啦,她念書用功,說不定都已經是Dr.Tang。”

莊景明沒講話,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兩人起身換了衣服,出球館,街角有一間小酒館,便進去要了一支香槟,配了生蚝跟鲟魚籽醬。

莊景明同沈弘杉碰杯,飲盡杯中酒,道:“多謝你一直願意幫我,Colin。”

沈弘杉笑眯眯道:“好說好說,你幫我約Julia出來,下禮拜天是我女兒生日,她這個當媽的要是隐身,我不好交代。”

莊景明道:“你還未搞掂Julia?”

沈弘杉嘆氣道:“她鐘意你們這種假正經吶,我這種老實人麽,她才瞧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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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門,青山醫院。

傅玲玲由主任陪着,站在醫院活動大廳的門口,一眼就望見了莊家麟。

莊家麟套着病號服,也不像別的病人那樣歇斯底裏,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裏,盯着電視機,裏面在放“小丸子又有心事呆望雨,小丸子的腦袋中央諸多鬼主意……”

護工拿了一個透明的小杯子,倒了幾粒藥片,哄他吃下去。

莊家麟乖乖地張嘴,都沒送水,生咽了下去,苦得哇哇叫。

傅玲玲扭過頭,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主任道:“家麟他情緒很不穩定,有時都會好狂躁,毆打護工,所以我們會定時給他服藥,令他鎮定一些。”

傅玲玲抹了眼淚,問主任:“我能否同他講兩句話。”

主任嘆了口氣,叫來幾個護工,帶着她走近莊家麟。

莊家麟并不怕人,傅玲玲蹲下來,他便擡眼,直直地瞧着她。

傅玲玲哽咽道:“家麟,我是媽媽。”

許久,莊家麟才點頭笑道:“露西,你煲的粥都好鹹,不過我都有喝幹淨。”

他擡手摸了摸傅玲玲耳邊的碎發,笑道:“下一次煲粥,來我家,我要看着你。”

見傅玲玲不講話,他有些着急:“你不開心了,那我去學煲粥,煲給你喝,他們煲的雞湯都很好喝的,一點都不油膩。”

他講話前言不搭後語,手指緊緊攥着傅玲玲的胳膊,仿佛生怕她跑掉。

傅玲玲的胳膊被他掐得生疼,她一把摟住莊家麟,啜泣道:“露西又是誰,我的家麟,竟連媽媽認不得了!”

莊家麟卻再不講話,只是拍了拍傅玲玲的背,好像在安撫她,只是眼睛又望着電視裏的動畫片了。

傅玲玲抱着家麟哭了良久,眼睛紅腫,才起身叫來随行的助理,道:“你去一趟老宅子,請一個叫杜國斌的,就說小姐有事情找他。我倒要瞧一瞧,這個露西是怎樣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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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丹行街,茶樓。

豬肺杏仁湯喝了小半盅,露西才瞧見莊景明上了漆木樓梯,朝她走來。

店裏人多,吊扇呼啦呼啦地轉,日光穿過彩繪玻璃,被剪成細碎的影子。

待莊景明坐定,露西便遞了菜單,紅字白底,都是本周供應的點心。

她笑道:“好久都沒來這裏,餐單都換了幾輪,好多點心我都不認識啦。”

她盛了一小碗豬肺湯,端給莊景明,道:“不過這碗湯,同小時候的味道,倒是沒有分別。”

他們住在破敗的老街,是一條街上的鄰居。露西比莊景明早生三個鐘,兩個小小的嬰兒,在夜裏一同嗚嗚地哭,一同咯咯地笑,聲音在空遠的寒夜裏絞着、纏着。

露西出生沒多久,便沒了父親。赫拉

莊景明的母親羅燕菲也不怎麽着家,只是寄錢給舅舅,托他照顧兒子。不過舅舅是個賭鬼,錢到了手,當天夜裏便輸個精光,哪裏有餘錢給莊景明吃飯。

露西的母親偶爾收留莊景明,他便和露西坐在一張長椅上,劃拉着碗裏的米飯。露西的母親見他瘦小,會省出兩三塊燒臘,埋在他碗底。

小孩子眼睛尖,露西看見莊景明有燒臘吃,便會哭鬧,莊景明感到不好意思,忙把自己碗裏的肉撥給她。

露西的母親抄起鬃毛掃把,便打在她身上。

莊景明一把抱緊疼得發抖的露西,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長得比男孩子快,他又瘦小,哪裏能擋住,倒像是挂在露西身上一樣。

露西的母親見狀,扔了掃把,摟住兩個孩子,默默地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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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明笑道:“你都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露西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口石斑魚肉,用濕毛巾揩了嘴角,才笑道:“怎麽不記得,你欠我們家的,一世都還不清。”

莊景明點頭:“星島很好,很安靜,不像這裏,那樣多人和事。”

露西笑道:“你會記得我嗎?”

莊景明沉吟半晌,才緩緩道:“露西,人的一生都好漫長,人來人往,沒有誰會永遠記住另一個人,記憶都會一點點變淡。”

“你到了星島,會遇見新的人,開始一段新生活,得到很多愛,被很好的人珍惜。”

露西不說話,只瞧着他,忽而仰起頭,吊燈的光晃得她眼睛發酸。

但她不願在莊景明面前掉眼淚,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何況她有她的驕傲。

露西垂下頭,假裝吃茶,道:“你走吧,祝你每天開心,快樂常在。”

但是,她未等莊景明講話,便拿了包,頭也不回,奔向洶湧的人潮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