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VIP (9)

上,映着柔和的燈光,蕩起細碎的漣漪。沈醉捧起杯子,任憑那股柔和的熱度從手心蔓延開來,随着血液流向麻木的四肢,将滿身的冰冷和混亂驅散。

褚未染在她的身旁坐下,和緩笑開,“威脅一個人,必須要握住他的軟肋。你大哥唯一能威脅到我的籌碼,不過是一個你。”

沈醉的表情一滞,對上褚未染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心裏突然生出一股無奈。

褚未染仍是平日的優雅從容,揚眉淺笑,“小醉,你以為你大哥會怎樣威脅我?”

沈醉愕然,動了動嘴唇,才吐出一句,“褚未染,我奉勸你,在我大哥面前最好收斂點。”顧世的精明是藏在骨子裏的,比那種咄咄逼人的強勢更可怕。

褚未染眼神熠熠,帶着篤定和自信,“不怕,只要小醉堅定的站在我這邊,顧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

【子夜歌】

作者有話要說: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

同醉與閑平,詩随羯鼓成。

——李煜

褚未染眼神熠熠,帶着篤定和自信,“不怕,只要小醉堅定的站在我這邊,顧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

沈醉捧着杯子的手僵了僵,嘆氣。這人,任何時候都是這般自信滿滿,哪怕他面對的是顧世——那個深不可測的顧家老大,也完全沒有後輩應有的敬畏。

她承認,褚未染有那個本事笑傲江湖,憑他在山城的作為已經能夠證明一二。但是她同樣相信,以顧世的性格,決不會拿利益開玩笑,哪怕是為了她。

褚未染的本事對付那些黑老大或許管用,可他現在面對的是顧世!身為顧家人,沈醉很早就見識過惹怒顧家大少的下場,她和顧吾私底下曾不止一次的慶幸,還好他是他們的大哥,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會與他為敵。

顧世這個人,幾乎完全沒有弱點。

他不像山城的那幫家夥,對金錢有着無法放棄的貪婪,所以褚未染才能有針對的布下圈套,引他們上鈎。他甚至不像褚未染,起碼他還承認有一個能被別人威脅的地方——盡管沈醉嚴重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顧世的身份注定了他這輩子無論財富還是權勢都唾手可得,一般人會為之沉迷的一切,對他都毫無吸引力。他的身邊也不缺女人,可惜沒有誰能真正得到他的青睐。或許那個懷抱小baby的女子會有機會?但是看顧世的态度,起碼在短期內,她還無法成為能夠威脅到顧世的軟肋。

面對這樣一個銅牆鐵壁似的對手,褚未染竟然無畏到如斯地步,到底是他太無知,還是她太悲觀?

褚未染感覺到了她的不贊同,俊眉一挑,低低谑笑,“放心,大哥的話我一定會聽。”他極自覺的省略掉那個“你”字,沈醉的大哥,自然也是他的大哥!

把她手裏的馬克杯拿開,直接伸手握住她涼膩的手掌。她大概是在樓下被凍得狠了,這麽長時間,居然還沒有徹底緩過來。

“小醉,你只要相信我的心意,不要遲疑,其餘的,盡管交給我。”

沈醉慢慢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眼神慢慢冷下去,淡淡反問:“褚未染,你憑什麽、要求我相信你?”

顧家綿延幾代,即使在不同的勢力和黨派掌權時期,也能屹立不倒。世家大族的處世權衡之道,自有其獨到之處。

沈醉從小被教育,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沒有人可以讓你依賴一輩子,人生,必須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下來。

顧家後人,可以沒有兼濟天下的雄才大略,卻一定要有獨善其身的擔當。

基于此,哪怕沈教授極疼愛她,也不曾越俎代庖,代替她做出任何重要的決定。哪怕岑檢察長對她一貫嚴厲,也會适時的鼓勵她,對自己的決定負責。即使有時候,她的決定并不符合父母的期望,也沒人利用長輩的權威強迫她,要求她妥協。

沈醉被雙親“放養”長到這麽大,從來沒試過毫無保留的倚賴任何人。她不會拒絕親人的幫助,卻始終将其限制在保持自身獨立的範圍內。

自然,她周圍的很多親人對此很不滿、也很無奈。比如顧世、比如顧吾。

現在,恐怕還要加上褚未染……

顧家的傳統是充分尊重父母對子女的教養自由,其它人無權幹涉。即使身為大家長的顧老爺子,也從未對沈醉父母的教育方式多加幹涉。

也因此,在父母大人的縱容下,沈醉的人生軌跡走得極具特色。即使在顧家這一輩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也算得上精彩!

沈醉個性鮮明,在各方面都可以說出類拔萃,只除了一樣……

按理說,褚未染這番話應該很能打動女孩子的芳心,沈醉的反應卻有點讓人出乎意料。不過,沈醉既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反應自然與衆不同。

褚未染展一展空落落的手心,看着她唇邊稍顯淩厲的笑容,有點迷茫。停頓片刻,他索性以手支額作無奈狀,

“小醉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顧家的原故才對你……唔,這麽死纏爛打?”

沈醉端着杯子的手一頓,差點嗆住。她的确有這樣的疑慮,褚未染在返京前的态度遠沒有如此急切,充其量不過是偶爾暧昧一小下。

可自那天登門之後,似乎有點兒……急不可耐?他在顧家的院子裏吻她,在別人面前也不再避諱,對顧吾的試探不再閃躲,單獨相處時,也時常有些親昵的動作,今晚甚至……

只不過,私底下的懷疑被他這麽明白的說出來,還是有點小尴尬。

沈醉顫了顫眼睫,抿起唇角,目光徐徐打量對面的褚未染。他的表情從容,應該是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只在眼底閃爍着細碎的戲谑和縱容,好像她是個找別扭的小姑娘,而他,是那個被她央求的家長。

沈醉極少提及她身為顧家的身份,即使在與林奕铳交往,被林奕岚冷嘲熱諷之後,也沒想過要透露出顧家的背景。

這樣做倒不是為了試探或者別的目的,而是,她根本已經習慣了脫開顧家的影響,只憑自己的努力成長。

她以為,對待感情也該是如此。

即使她知道,林家自恃門第甚高,對她和林奕铳的交往一直未曾表态,也沒把林家的沉默當成多麽嚴重的阻礙。林奕铳想必也是一樣,他是獨子,在林家一向要風得風,從沒想過家人會在這件事上無視他的心意。

直到林奕岚找到她,用那種居高臨下的态度客氣的請她離開,她才意識到,原來無論林奕铳還是她,都忽視了一個最基本的法則——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

果然,理想很豐滿,而現實太骨感。

兩個自信滿滿的年輕人,在面對家族突如其來的反對時,其倉惶可想而知。

林奕铳第一個反應是要求她跟他一起回家,征求長輩的首肯。沈醉卻不願意為了這樣的原因南下。她一直以父母的工作引以為傲,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為了這樣的理由去請求別人的認可,更沒想過自己會為了這樣的理由被否定!

林奕铳的反應,更是讓她失去了奮力一争的勇氣。如果連你最信任的人,都如此輕易的認為,你的家庭确實配不上他,那麽——沈醉讪笑——你還有什麽理由為了他而披荊斬棘?難道就是為了跟一個認為你配不上他的人厮守一生?

簡直笑話!

這件事對沈醉的打擊,遠比一次單純的失戀更為沉重。

雖然她努力表現的雲淡風輕,一句“性格不合”就解釋了分手的原因,內心卻開始對純粹的愛情生出懷疑。當她再次面對他人的感情,會不自覺的質疑對方,同時也質疑自己。她很難再相信,真的會有毫無門第之見的情感,或者說,空間?

對褚未染的感覺,從一開始的無知無覺,到後來的閃躲回避,沈醉總是竭力避免回答這個“二選一”的問題。

她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話,卻又存着一點奢念,于是總在邊緣徘徊,猶豫不前。

沈醉重新擡起頭,他如此直白的問她,到底能不能相信、該不該相信?

她仔細的打量,看他淺淺的笑意,看他深深的篤定。可以相信麽?相信一個心思缜密的政客、巧言令色腹黑男?

沈醉的猶疑如何逃得過褚未染的眼睛?

褚未染一邊心疼她,一邊也氣自己。幹嘛要這麽逼她,要是她想躲,就讓她躲,她想逃,就讓她逃!總比現在眼睜睜看着她難受,卻毫無辦法的強。

“別懷疑,小醉。”他嘆息。

指尖滑過她的臉頰,帶着疼惜和無奈。宣誓般的說道:“褚未染确确實實喜歡沈醉!不管她是沈律師,還是顧家小姐,對我而言,她只是小醉,聰敏慧黠的小醉而已。”

幫她把細軟的發絲別回耳後,褚未染故作哀婉的戲谑,“我倒是更希望你只是沈律師,雖然難纏了一點,起碼沒有一對刁鑽的父母要好言伺候,也沒有一個威儀權重的外公等着考驗我,更沒有一幫虎視眈眈的兄弟等着給我下馬威……”

聽他的語氣,倒讓沈醉有點忍俊不禁。何曾見過堂堂褚書記露出這種表情?不像他平時的儒雅溫和,倒像是顧吾的扭捏作态,忒吓人、也忒可耐!

“好了,肯笑就好!” 順勢點一點她的鼻尖,褚未染長舒一口氣。

看見她笑容綻放,懸着的心總算稍稍放下。沈醉的心結不難解,卻很考驗耐性。

她心軟,耳根卻不軟。看上去謙和有禮,似乎誰的意見都能聽取,實際上卻是自有主張,任誰都難以左右。如果她堅持不肯接受,他也沒脾氣。

雖然顧世跟他說“有些時候要強硬一點”,可他不是顧世,身為長兄有恃無恐,沈醉再怎麽惱火,又能把兄長如何?可若換成他,真要是把她給逼急了,後果恐怕不是褚未染願意見到和承受的。

所以,萬事謹慎為上!

褚未染見好就收,端起水杯遞過去,“喝點水,老秦馬上就到。”

他可沒打算逼着她今天就表态,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以她的聰慧,想必早就明白他的意思,剩下的,實在不必再多言。

褚未染把事情細說一遍,那些不好在郵件裏詳述的細節,也仔細的一一說明。沈醉攥緊手裏的馬克杯,深深皺眉,“消息屬實?”

如果情況屬實,那麽他們以前掌握的一切不過是冰山一角,隐藏在表面之下的巨大黑幕,将比他們以前設想過的還要驚人。

原來拟定的很多部署,都要據此調整,而且,每一步都要更加謹慎。

“老秦那邊剛得的消息,思羽已經去核實了,找我們來是想先商量一下後頭的行動。”褚未染收起輕松的神色,正襟危坐,“如果真是那樣,你這裏的那條線該怎麽用,我們還要仔細商量。”

挖出對手隐藏的實力,對他們而言是好事。雖然很多計劃卻不得不推倒重來,但比起敵暗我明的态勢,已經有利太多!

關思羽借着特殊的管道得了一些更加驚人的內幕,遠比秦澍葆手裏掌握的更驚悚。這樣的內幕如果利用好了,對他們的行動是極大的促進,可萬一稍有差池,後果就不只是雞飛蛋打那麽簡單了。

沈醉點點頭,安靜的喝水。她在思考的時候比平時更需要補充水分,好像大腦運轉真的要消耗水分一樣。顧吾總說她像汽車一樣,汽車跑起來要加油,油沒了立刻熄火。她要是沒水喝,腦袋也是一樣不肯轉的。

她眨眨眼睛,腦海裏有無數個想法飛快的産生、又飛快被否定,最後,落到褚未染提到的那一點上。

“那麽,你打算怎麽用?”略有些嘶啞的嗓音因為喝水的緣故,又變得飽滿圓潤,緩緩滑過褚未染的耳畔。

理一理心緒,他點頭,語氣沉緩,“只讓她傳遞一點消息似乎有些可惜,或者,我們可以給她一個更合理的身份,讓她直接參與進來……”

作為內線,懷疑已經成為習慣。與其直接把消息擺在他們面前,倒不如,讓他們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腦袋想,通過分析線索得出的結論,遠比直接得到的東西更讓他們深信不疑。

輕易得到的東西,誰都會多幾分戒心。誰也不是傻子,能把那些事情做到今天的地步,沒有點頭腦的人根本做不到。索性讓一切變複雜,送給他們一個獨立“思考”的機會,這樣得出的結論肯定會令對手深信不疑。

“這件事不如就交給老秦處理?”褚未染對秦澍葆的信任與日俱增,他在這段時間努力制造出的緊張氣氛,終于讓很多人在倉皇之餘,露出了馬腳。

人性總是在緊急關頭才能體現出本性的善惡。那次會議上被拘的,大多是從警多年的老公安,無論資歷還是經驗,絲毫不遜于作為主審者的調查人員。甚至許多參與調查的專案組成員,還是被審查者的徒弟和下屬。

可想而知,專案組這頓時間取得的進展,實在算不得顯著。只是,這件事的威懾力遠大于實際意義。

那些人感受到威脅,自然會采取行動。很多跟被拘捕官員有牽連的各方勢力,紛紛暗地加緊探查,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途徑把自己撇清。

毫無準備的匆忙行動,給了褚未染難得的良機。但凡他們動手,必然會被暗中布控的專案組獲知,一番順藤摸瓜的暗中排查後,隐藏在幕後的黑手,漸漸露了形跡。

秦澍葆這招“聲東擊西”,讓本來沒有多少勝算的抓捕行動,拿到了一個翻盤的機會,也攪黃了更多人的美夢。

“交給秦師兄辦當然好。”沈醉點頭,把這事兒交給秦師兄她更是一百個放心。雖然與褚書記溫文儒雅的笑面虎形象相比,秦副局長更像是個武夫,不過沈醉可從沒這麽以為。

一個整天跟罪犯打交道、吃偵查這碗飯的老公安,心思怎麽簡單得了?

安小慧到了秦師兄手裏,簡直就像老鼠遇見貓,怕不被算計得脫掉幾層皮……才怪!

“小醉,你到時候可別千萬心軟!”褚未染挑眉,老秦的辦事風格他很欣賞,越是複雜的問題越難不住他。反倒是沈醉,讓他有點擔心。

“你放心。這點職業素養我還是有的。”沈醉抿唇,雖然不願接受,但畢竟是事實。她還不至于公私不分,讓個人感情影響了判斷力。

“那就好。”褚未染正要再說點什麽,門鈴突然響起來,他扭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笑道,“老秦到了。”

果然是今日聲名鵲起的秦副局長,一身警服還帶着濕冷的氣息,看見沙發邊上站着的沈醉,暖暖一笑,“阿醉早來啦?”

沈醉回以一笑,接過他手上的帽子,走去旁邊挂好,一邊囑咐褚未染幫師兄倒好熱水。

秦澍葆見到這兩人間的互動,眉眼一動,目光在褚未染的身上轉了一圈,臉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褚未染迎着秦澍葆的眼神微微一挑眉,不動聲色的把熱水遞過去。兩人像是心領神會一般,短暫的相視而笑,随即錯開,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三人落座,話題很自然的轉到了關秘書此行的調查上。

關思羽去的是鄰市,據說是某人發達前的起家之地。按照他們的想法,這一趟應該能拿到一些切實有力的“猛料”,打黑行動很可能因此獲得建設性的突破。

“關公到底是什麽人?”沈醉細眉輕揚,說出了早前就有的疑惑。

關秘書行蹤飄忽,在褚未染身邊地位超然,還總能拿到官方渠道都難以得到的“內線消息”,這讓沈醉很難不心生疑窦。

到底是什麽樣的身份才會有如此大的本事?這樣一個人,又怎麽偏偏留在褚未染的身邊甘當配角?

褚未染抱着肩膀往沙發上一靠,只看着她但笑不語。沈醉被他看得心中惱火,漸漸的生出一種種芒刺在背的感覺,真的、很不爽!

就在沈醉要暴走的邊緣,可愛的秦師兄開口了。他不贊同的瞪了褚未染一眼,對沈醉解釋,“小關是褚書記的遠房親戚,你不知道?”

沈醉瞠目,那兩人一冷一熱,一靜一動,偏偏又配合默契,原來竟是親戚?再看褚未染,只老神在在的聳一聳肩,依舊不發一言。

其實,關家和褚家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親戚關系。兩家祖上在因緣際會下結下情誼,幾代人相互走動之下,不是親戚也成了親戚。

關家是真正的黑道起家,在一切靠武力說話的年代,曾經稱霸一方。只不過随着時代變遷,關家人有意識的遠離了黑道背景,到了關思羽父親那一代,已經是正經的生意人。關父對關思羽的期望甚高,有意讓他從政,便借着褚家的關系讓他跟在褚未染的身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關家已經遠離曾經叱咤的黑道,也總有些餘威留存,所以關思羽才能接着特殊的渠道拿到許多內線消息。

沈醉扯扯唇角,唏噓不已。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一個人,看上去木讷少言的關秘書,竟然是黑道世家的傳人,真是失敬!

秦澍葆溫和的笑笑,突然想起來,“阿醉,安小慧的事情如何了?”他今天趕過來,也是打算從這個缺口找出些線索。既然是內線,總要跟她背後的人聯系,沈醉不在,她應該會有所行動。

沈醉的神情一黯,勉強笑了笑,“唔,我看看。”低頭掏出手機,皺眉檢索起來。

她的筆電經過特殊改裝,在硬件和軟件上都增強了防護,一般的U盤用不了。今天他們準備的東西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安小慧若想傳遞消息,只能通過網絡。她等的,也正是這個。

不一會兒,沈醉擡起頭,把手機翻轉了方向遞過去,“師兄,我們想要的都在這裏了。”

作者有話要說: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缥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

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

同醉與閑平,詩随羯鼓成。

——李煜

【女冠子】

作者有話要說:【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

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韋莊

關思羽的調查延續了一貫的風格,目标明确,過程不拘一格,結論直搗黃龍。交給褚未染的報告依然是薄薄的幾頁A4紙,轉到沈醉手裏時,已經被簡要的劃過了重點。

沈醉頭一次有機會進到關秘書的辦公室,難忍好奇,放下不敢再輕易離身的筆記本電腦,她饒有興趣的四處打量。

市委書記的首席秘書,需要處理的事情又多又雜,有個獨立的辦公室也不算過分。雖然不比褚未染的辦公室寬敞,比起普通科處級的官員,已經是破例了。

辦公室裏的擺設和關秘書給人的感覺一樣,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一切都是以最經濟、最方便的方式整理和擺放,完全效率至上。

沈醉毫不意外眼前所見,淡淡一笑,朝關思羽點點頭,“關秘書的嚴謹一如既往啊。”說完,笑眯眯的往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頭打開電腦,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

關思羽也沒有什麽意外的表情,一臉淡然的把水杯放在沈醉手邊,也轉身坐下。他掃了一眼沈醉,低頭從檔案欄裏拿出一沓文件,遞過去,“報告你看過了?再看看這個,或許有點用。”

褚未染已經圈定了下一步的調查重點,指示他配合沈醉把手裏的線索敲定。對幾個重要人物的調查取證必須暗中進行,而且一旦提起公訴,必須一錐定音,容不得半點兒模糊和反複。

每個成規模的團夥背後都有一個絕對不算短的“成長過程”。比如像“紅樓”這種地方,發展到今天這樣有恃無恐的地步,肯定不是一日之功。

沈醉接過來,翻看了幾頁,擡頭瞥了沒啥表情的關思羽一眼,抿抿唇角。這東西果然有用,只不過,有用的可不只是“一點”!

褚未染給她的那份報告,列出了山城幾個重要人物的“突破點”。其中不乏政府高官、警界元老、以及商界大亨。有幾個沈醉還曾經打過交道,盡管那時候也對他們有所懷疑,但等到事實擺在眼前,仍然令人震驚。

尤其是,這其中還涉及到她親自“救出”的安小慧。

“紅樓”開始只是個規模不大的發廊,有那麽幾個手藝不算精深的“洗發妹”。這種地方當然是警方打擊的重點,半年之內被警告、查封了好幾回。雖是小本生意,紅樓的老板卻也是個明白人,沒幾次,就搞定了派出所的頭頭。

在象征性的僞裝和隐蔽之後,“紅樓”以全新的、合規的面貌重張開業,無論是影響力還是營業額,都比查封前提高了好幾個檔次。出入往來的人群中開始出現頂着國徽打着官腔的身影。

沒人再來檢查什麽黃賭毒的東西,盡管在新紅樓裏面,這些東西比以往只多不少。

紅樓的老板靠着在這方面的“先知先覺”和“手段”,從街道派出所的所長到更高級的官員,順利拿下了越來越多的“重要人物”。有了這些人明裏暗裏的“照顧”,紅樓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俨然成了當地的“招牌”。

有越來越多的年輕女孩子走進這裏,或自願或被迫,不管起初的起因如何,最終總會懾于紅樓裏面嚴苛的“規矩”,慢慢從被迫變成自願。這樣的傳聞經久不斷,在市民當中口耳相傳,雖然不是什麽好名聲,但紅樓的名氣卻因此越來越大,漸漸引來了更多的“名流”。

很多人光顧紅樓都是慕名而來,而只要來過一次,往往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很多針對腐敗官員的“行賄”活動大多是在此進行的,原因很簡單,這裏比別的地方“安全”。不會有人盯梢,更不會有警察臨檢。

沈醉把文件從頭到尾翻看一遍,心裏有點不是滋味。看了看關思羽,她微微挑眉,“關秘書,這些材料所說的,都是事實?”

不管她願不願意,安小慧的所作所為是她親眼所見,由不得她不信。只不過,這份文件裏提及的幕後老板,遠比他們當初預料的還要有來頭,幾乎可以算是山城呼風喚雨的人物了。就是褚未染見了,也要給對方幾分面子。

山城的不法分子用各種方式向警察行賄,才讓違法行為得以繼續,進而攫取更大的利益。而且,一旦這些小規模的團夥形成規模後,往往不滿足于類似□服務行業的生意,開始涉足更來錢的行當,在利益的驅使下,拿出更多的資金腐蝕更多的官員。

這也是多年來掃黑行動屢打不絕的原因之一。有了許多“縣官”和“現管”的保駕護航,這幫人的發展速度更快,他們相互之間的勾結也越牢固。

還不止于此,山城的官員之間也有沆瀣一氣、相互勾結遮掩的情況,為了個人利益置道德和操守于不顧,唯“錢”是圖。

他們的放任和不作為,讓許多帶有“黑色”背景的小團夥不斷發展壯大,進而發展成欺行霸市的路霸、菜霸,不斷打壓守法商戶、壟斷暴利行業,漸漸控制了城市的經濟命脈,讓有心為民除惡的上級政府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時間一長,政府部門內部到處烏煙瘴氣,社會上的不法分子氣焰嚣張,老百姓告訴無門、敢怒不敢言。山城從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內陸城市,變成了連社會治安都成問題的“黑社會”城市。

關思羽身為秘書,擁有比秦澍葆更寬泛的自由,加上關家幾代人積累下的人脈,許多事情比老秦的正規軍了解得更透徹。

對沈醉的質疑,關思羽的反應只是搖了搖頭,手指點了點文件的一處,反問,“還有什麽可懷疑的?”

沈醉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撇撇唇。的确,白紙黑字、一清二楚,實在沒什麽可懷疑的。只是……她把眼睛細細眯起,視線在關思羽略顯粗壯的手指上掃過,又是一番思量。

沈醉自小跟着師傅摔摔打打,雖然沒想過要成為武林高手,但多年的習慣還是讓她一眼就看出了關思羽絕對是個練家子。可惜,關思羽平日裏一幅少言寡語的樣子,人前人後也從不顯露身手,沈醉也就是猜測而已。

她問過褚未染,得到的只是一笑,外加一句“小醉,我還是希望你能多關心我一些”的調侃。這讓她對高深莫測的關秘書愈發有種莫名的好奇心,今天,她總算為自己的猜測找到了一點點例證。

關思羽的手,不像褚未染那般修長白皙,而是帶着健康的小麥色,手指稍粗,指節稍大,顯得更有力。

沈醉暗暗咂舌,他對武術絕對不止粗通皮毛而已。很明顯,關思羽的功夫完全是以克敵制勝為目的,無論對方多厲害,這樣一雙手都一定能應付得游刃有餘。

說起來,褚未染的身手也算不錯,只是更偏重技巧。沈醉從跟他兩次算不上正式的交手中看得出,褚未染應該也跟許多高幹子弟一樣從小學了些防身的招數,根本談不上習武,充其量也就是由着興趣練練而已。

哪怕是沈醉的功夫,若拿到關思羽面前怕也就是些花拳繡腿,關鍵時刻聊以自保的手段而已。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沈醉若有所思,看向關思羽的眼神變得複雜,這樣一身本事,再加上關家的黑道背景,褚未染這次的确帶了一個好幫手。

可是對關思羽這個人,了解越多疑惑也越多。以關家的家道和影響力,關思羽即使從政,也不是沒有更快捷的通道,沒必要一定跟在褚未染身邊當個毫無實權的秘書。何況,那樣的家庭教育出的人,竟是這麽冷清清的一個人,不能不讓人詫異。

像是猜到了沈醉的心思,關思羽冷冰冰的臉上竟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刀削似的眉峰揚了揚,“怎麽,沈律師對黑社會人士有成見?”

沈醉在滬上作律師的經歷他早就調查過,那些案子可謂類型豐富,當事人形形□、各行業的都有,可見這位沈律師接案子并沒有一定之規。

關思羽開始還以為,沈醉接案子全憑興趣,當然,以她的父母在法律界的影響力而言,她有随興的資本。

後來,他追查山城的線索時得到些消息,才發現,原來這個沈醉的靠山還不少。有幾個連關家也要高看一眼的大佬竟然也放出話來,警告山城這邊的“同道”,不要打沈律師的主意。

關思羽這才對這個冒名頂替的褚未染的女朋友刮目相看。

“不敢。”沈醉被他問得一愣,連忙擺手。

做律師的最忌諱對什麽人有成見,一旦戴上了有色眼鏡看問題,難免會影響判斷力。尤其是對當事人有成見的話,必定會影響律師的立場,既是對法律的不尊重,也是對當事人的不公平。

沈醉的當事人并不都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也有類似山城這樣的團夥領頭人,只要案情在可辯護的範圍內,她絕不會因為對方的身份而拒絕。所以,她絕對不屬于對黑社會有成見的那類人。

沈醉對着關思羽一通擺手,忙着撇清自己,“關秘書放心,我絕對沒有歧視‘有色人種’的意思!”

她當然知道關家的黑道背景,雖然這幾十年已經“漂白”得差不多,但在很多世家眼中,關家仍然是黑白參半的代表。十一回顧家時,她向爺爺提起關思羽的時候,顧老爺子還捋着胡子給她講關家曾經的輝煌。

沈醉的好奇心更多的在于關思羽為何會出現在褚未染身邊、以及為何放着關家的少東家不做,心甘情願做一個小秘書?

“做秘書有什麽不好?”關思羽神情淡定,手指滑過桌面,在桌面下交握起來,指節微微泛白。

“唔?”沈醉的眼睫毛閃了閃,呼扇起小小的一陣氣流,說起來微不足道,卻實實在在顯示出了她的心虛。

“那個……我就是有點好奇,關家的少爺為什麽偏偏要窩在他身邊當個小秘書?”難道就沒覺得委屈麽?

關思羽淡淡一笑。說是笑,其實他只是把緊抿的嘴唇松一松,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笑容。不過,這樣緩和的表情在關秘書的臉上已經極為少見,沈醉姑且認為這是個笑容,反正,比這個更标準的笑容出現在關思羽臉上的機會,絕對微乎其微。

關思羽猜得出沈醉的想法,正如沈醉會疑惑他的選擇一樣。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和沈醉是同一類人,都不願意躲在父輩的蔭庇下坐享其成,選擇了一條相對艱難的路。

從沈醉對待案件和當事人的态度可以看得出來,她也是看重結果勝于過程的人,有些事情,只要在原則允許的範圍內,他們都不介意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只要結果達到預期,方法有時候并不重要。

離開關家擅長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