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屍魃之禍 (四)
第20章 屍魃之禍 (四)
張坦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豆大的汗珠油乎乎地汪在額頭上,他已經連着做了三日的噩夢了,讓他連白日裏都渾渾噩噩,難以如常。
張坦是靖江縣悅來客棧的掌櫃,因縣中只有他這一家客棧,沒有什麽競争對手,因而他日子過得紅火,銀子也掙得舒心。
然而,這一切的平靜都因那道家師徒的到來而徹底逆轉。
春山師徒登壇做法,驅魔辟邪一事在靖江縣人盡皆知,雖說一下子死了十個正值壯年的男性,詭異非常,但這也無法驅散百姓們好事圍觀的熱情。春山師徒下榻悅來客棧的那日,就有不少鄰裏借着吃飯飲茶的空當兒,向張坦打聽情況。
張坦并不反感那對兒師徒,師父寒雲道人雖說有些裝模作樣,但本性不壞。那名叫紀春山的小徒就更是聰明伶俐,頗得張坦的喜歡。
登壇做法的前日,他甚至還幫助師徒置辦了香燭紙符,準備了貢品朱砂。張坦本以為,就算是這寒雲道人不學無術,沒甚本事,這法事做不好還做不孬嗎?頂多是雷聲大雨點兒小,做完了也毫無作用罷了。可誰想到,這當夜裏就起了妖風,出了邪祟,十具屍體不翼而飛。
想及此,張坦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還記得那日,他早起打開客棧門,像平日一樣施施然伸了個懶腰之後看到的情景。
清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停着一頂孤零零的轎子,轎簾突兀地向上掀起,似乎下一秒就會有人從轎子中出現。
張坦剛剛睡醒,起床氣還沒過,見有轎子直愣愣地擋住了自己客棧的大門,便粗聲大氣地喊道:“轎夫呢!怎地這般沒有規矩,還不趕快擡走!”
回應他的只有院後的柿子樹上的幾聲寒鴉鳴,張坦氣不打一處來,噔噔幾步走到轎子前,想探頭看看轎中究竟是何方神聖,卻只見黑洞洞的轎箱,似乎還餘着昨夜的冷風。
“奇怪了……”張坦喃喃着,下意識地順着轎簾向下看去,只見一道觸目驚心的暗紅色血痕順着轎下的地面蔓延向後,伸向轎子的斜後方,更為可怖的是,那血印上還殘留着散碎的肉塊,瀝瀝拉拉一片,就好像一壇子肉雜碎被摔爛在地上一般。
張坦徹底醒了。
他哆嗦着扶住轎壁,探出半張臉向後看去,那一瞬,他的眸子似乎被洶湧的紅色的淹沒。一具幾乎已經難辨面容的屍體橫躺在地上,一道橫亘整個上身的創口宛若隆起的山脈下滔滔不絕的暗色洪流,劈開了腹腔,散碎的髒器被胡亂地翻出來,像是被玩性難抑的孩子肆虐過的芒草花田。
張坦嘴巴張了張,終于撕裂般地喊了出來,而那陣難耐的尿意也随之徹底消泯,一股熱流順着大腿根部流了下來,緩緩地彙入已經幹涸的血池。
自那日起,張坦便落下了一個毛病,他極難憋住尿,每天晚上都要在卧室裏放好溺器,再也不敢清晨起床放水了。
此時的他正捧着滿滿當當的便壺,小心翼翼地站在牆角,盯着尚無人跡的街道。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幾日,連罪魁禍首寒雲道人也已經身死獄中,那被他暗中操縱的屍魃也合該消散了吧!
但張坦心中卻隐隐有一種感覺,這一切似乎還醞釀着一場更大的陰謀。
正想着,街道盡頭有幾人緩步行來,走在最前的是一名英武非凡的青年男子,他身背青峰劍,昂首闊步,一馬當先。中間是一名文質彬彬的俊美儒生牽着一個身量稍小的少年,最後則是一名長髯飄飛的老者,看上去仙風道骨。
張坦揉了揉眼睛,當他确信自己并沒有看錯,那個隊伍中眼睛腫得像桃子似的少年,正是紀春山之時,便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攔在了衆人面前。
“你這孩子,怎地這麽不聽勸啊!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甭管你師父是否冤屈,這事兒都到此為止了,你莫要再趟這渾水,你若是也被官府捉了,你師父不就白死了嗎!”張坦叽裏咕嚕說了一大堆,這才注意到衆人都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
他低頭朝懷裏一看,自己正抱寶貝似的摟着一個便壺,當下紅了臉,小聲說:“莫怪莫怪……”
紀春山踏前一步,朗聲介紹說:“這位是悅來客棧的張掌櫃,師父的死訊就是他傳給我的,張掌櫃是個好人,是縣裏唯一一位願意對我伸出援手的好人。”說完,他又沖張坦一拱手:“張掌櫃,我這次來正是要給師父伸冤的!”
張坦又氣又急,嚷道:“這屍魃還沒有找到,官府正愁尋不到人扣屎盆子,你倒自己送上門了!還說什麽給師父伸冤,你師父若是知道你這般不聽勸,怕是會氣得活過來!”說完,他自己又覺得有辱逝者,連忙雙手合十,低低叨念着:“莫怪莫怪。”
“你瞧,這掌櫃的都說了,這案子啊就這麽結了,想翻也翻不了,咱們還是……”李四寶也跟着打起了退堂鼓。
“欸,老李,這剛誇了你,怎麽又來撤火啊!”程徹睨了李四寶一眼,李四寶極不情願地閉上了嘴。
紀春山剛想反駁,卻感到頭上多了五個微涼的觸點,正是沈忘将手輕輕放在他亂蓬蓬的腦袋上。
“掌櫃的,萬事還是要試上一試方知是否可行。”他的聲音溫溫柔柔,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沈忘手向前一擺,道:“我們将在此叨擾幾日,還請掌櫃的前面帶路。”
張坦見四人已經打定了要住店的譜兒,心知衆人要在此做長期鬥争的打算,嘆了口氣,搖頭道:“孩子不聽勸也便罷了,大人也跟着執拗,哎,也罷,走吧!”
當下抱着便盆,帶四人向悅來客棧的方向走去。
張坦從後門将四人帶進了客棧,将他們安置在走廊盡頭的兩間獨立的廂房中。
“諸位,這幾日暫且将就将就,低調行事,你們倒是無妨,我只是怕官府尋這孩子的晦氣。”張坦面露難色地解釋着。
“無妨,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別說兩間房了,就四人擠一間又如何!”程徹朗笑着,在張坦為難的目光裏有些尴尬地降低了音量。
“可別,我看掌櫃的安排得挺好,小老兒可受不了再聽你的呼嚕聲了。”李四寶将紀春山攬到身前:“我和小徒弟一間,程大俠你就和無憂小友一間吧!”
沈忘點了點頭:“也好。”
是夜,星月黯淡,風鼓動着窗棂發出駭人的聲響。李四寶和紀春山的房間已是鼾聲四起,這一老一少着實累得不輕,是以早早吹了燈睡下,而他們對面的房間中,卻是安靜得掉針可聞。
沈忘和程徹皆是一身黑衣,雙目炯炯得隐在撲窗而入的夜色裏。
窗外,傳來巡更敲擊竹梆的悶響,沈忘站起身,輕聲道:“清晏,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