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42原來他都會掉眼……

莊老夫人最終也未能捱過二零零九年的冬天。

追悼會在北角殡儀館舉行。按照老人生前遺願,身後事一切從簡,只請了與莊氏相熟的幾家人。

那日天上都飄起細細的雨。莊汝連被人攙着,在這凄風楚雨裏,整個人搖搖欲墜。他自小與母親感情極深,在艱難困苦的年歲裏,母親身上帶着來自昨日世界的溫柔與堅韌,令他仿似苦海渡航的人生,始終都有一小盞燈。

母親在養和醫院合眼的那一刻,莊汝連便知道,燈滅了。無論榮光亦或是哀傷,他與舊日的聯系已經都被割斷,從此這世間再沒人能指引他,他真正成了一葉孤舟。

莊景明站在莊汝連身側,雙手捧着老夫人的遺像。

這幾日他代表莊汝連,一直在跟幾個叔伯處理老夫人的治喪事宜。他雖然年輕,但待人接物都滴水不漏,家族裏不常往來的叔伯都對莊汝連相中的繼承人贊不絕口。

集團裏的重大事務也等着莊景明拍板,令他都沒工夫合眼,只有往返各處時,在車上睡一會。

莊景明面上沒有沉痛的悲傷,這令莊汝連很是滿意。只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宋杭之睡不着,起身到陽臺抽煙,會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宋杭之倚着陽臺,點了一支煙,邊居高臨下看着他。

良久,莊景明突然擡手揉了揉眼睛。

這樣孩子氣的動作。

他是掉眼淚了嗎?

一陣風飄過,宋杭之夾着煙的指尖有涼絲絲的水滴。

原來是下雨了。

宋杭之自嘲地想,莊景明如何都會掉眼淚呢。

莊老夫人去世後,莊景明愈發溺愛莊陶陶,他挑了一只阿拉伯純血小馬駒送給女兒。後面又花了5億美金買下一艘游艇,長度超過160米的白色船身上,印着巨大的TAOTAO,招搖地駛過公海。

他每晚回家,都會去二樓兒童房,給莊陶陶念故事書。莊陶陶已經兩歲,每日都要聽到莊景明念的睡前故事,才肯睡覺。有一回莊景明去外地出差,莊陶陶死活都不睡覺,宋杭之便讓傭人念故事書給她聽,小女孩淚眼婆娑地講要daddy念,折騰了一夜都不肯睡。後面莊景明幹脆抽空找了一間錄音棚,自己錄了故事書的碟片,莊陶陶這才沒再折磨她的母親。

宋杭之嘲諷莊景明,莊陶陶遲早都被慣成一個小混蛋。

莊景明沒理會她的嘲諷,他的眼睛裏如今似乎只能看見莊陶陶。

文華酒店。

翁聿沒動盤子裏的菜,只是飲了一口酒,對宋杭之笑道:“都講‘無事不登三寶殿’,莊夫人有何吩咐呢?”

宋杭之道:“你是否認得Anthony He?”

翁聿笑道:“他是本港赫赫有名的家事律師,怎麽,難道你要托他打離婚官司?”

宋杭之點頭。

翁聿道:“何大狀貧民區長大,三十多歲還住唐樓,四十歲幫周天王打離婚官司一舉成名,搖身一變成資深律師。我好佩服他,這樣的人,知道餓肚是怎樣感受,又在最低層混跡過,為了錢總會更能想出些旁門左道的法子。你托他辦事還是慎重為妙。”

他笑道:“其實我對助人為樂一向興致缺缺,不過麽,既然是你想同莊景明離婚,我當然都會鼎力相助。”

他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對宋杭之道:“Cecylia是本港最可靠家事律師,我約到她本周六時間,到時一齊吃飯。”

宋杭之自然感激不盡,正要舉杯向翁聿敬酒,服務生上了生蚝,海鮮的味道竄進她的鼻子,令她忍不住胃裏一陣翻騰。

“抱歉,接個電話。”宋杭之起身便去了洗手間。

她扶着洗手池,幹嘔了一陣,才壓下那股子惡心。

擡起頭,鏡子裏的女人臉色慘白。

宋杭之突然想起那個混亂的夜。那天她同翁聿看完球賽,回家撞上莊景明,他那樣粗暴地對待她。

她打了個寒顫,心頭湧上一個荒唐又殘忍的可能性。

翁聿看見莊陶陶回來,笑道:“是你老公查崗麽,瞧給吓的,臉都白了。”

宋杭之卻出乎意料地沒嗆他,只是搖了搖頭。

翁聿心裏閃過幾個念頭,笑道:“生蚝很新鮮,多吃一點。”

宋杭之推了盤子,笑道:“我肚子難受。”

翁聿瞬時明白了,但他不願意令宋杭之難堪,便扯起嘴角笑道:“那就不吃了,我送你回家。”

宋杭之在藥店買了驗孕棒,看見兩條杠時,只覺得如墜冰窟。

這個孩子在錯誤的時間來到世上,若非她對莊景明恨意入骨,她如何能狠心抛下她。

她撫上小腹,再擡起頭,眼睛裏已然帶着冷酷狠絕。

莊陶陶三歲生日那天,鑲滿鑽石的芭比娃娃,純金的木馬,堆滿了房間。宋杭之看着莊景明在“TAOTAO”號上為她舉辦了一場私人派對,剛滿三周歲的莊陶陶是這場極盡奢豪的派對上唯一的女主角。

宋杭之看見莊家誠的時候,他正在甲板上逗莊陶陶,只一個女傭在旁邊看着。

突然一個浪打來,船身在海面上晃了幾下,莊陶陶站不穩,撲在地上,被莊家誠扶起來。

小女孩同他high five,被眼前笑容和悅的叔叔逗得咯咯笑。

宋杭之抱起莊陶陶,笑道:“家誠,多謝你能撥冗來。”

莊家誠笑道:“我現時是閑人一個,空閑多多。只是家宜都已搬到星島,不便過來,托我向你跟景明道歉。”

傅齊和有兩個兒子,如今正鬥得你死我活,哪裏會将莊家誠當成一回事呢?不過看在傅玲玲的面子上,給了莊家誠一個虛職,叫他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太難看罷了。

家誠的言談之間似是已經放下從前,宋杭之同他又閑聊幾句,便借口給莊陶陶加餐,抱着她往船艙裏走。

莊景明正在同一對立法會的議員夫婦飲酒談天,那對議員夫婦跟宋杭之父親是舊識,小時候兩家人都會一齊郊游。後面宋篤之被調查,夫婦兩人便跟宋家撇得一幹二淨。

此時見了宋杭之,他們仍是言笑晏晏,牽起宋杭之的手,親熱極了。

宋杭之将孩子交給傭人,叮囑她看好莊陶陶,便跟着莊景明扮演起一對琴瑟和鳴的恩愛夫妻。

莊陶陶扭着身子,要父親抱,莊景明笑道:“陶陶乖,你跟Doris阿姨學會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這支歌,daddy就會出現。”

莊陶陶死了。

她趁女傭不注意,一個人跑到甲板上玩,失足跌進海裏。她在冰冷徹骨的海水裏掙紮、呼救,只是海上的風那樣大,她又那樣幼小。

莊景明不讓任何人接近女兒,自己抱着她小小的、再沒有一絲溫度的身體,親吻她青白的臉。

他不肯下葬莊陶陶,叫傭人把房子點的燈火通明,不準拉窗簾。

“陶陶怕黑。”

管家為難地看着宋杭之。

宋杭之輕輕搖了搖頭。

威靈頓街,Kee Club。

“Alex,适可而止。”

沈弘杉推開門,瞧着一地酒瓶,叫苦不疊。

他自小就知道莊景明擅長僞裝。女兒出了意外,他竟都能每日如常工作,仿似一臺精密機器,人世間的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做決策、訓人。

他的缜密、沉着是刻在血液裏的,但他那樣愛惜莊陶陶,她的死對他仍是最深重的一個打擊。他甚至都會躲進這間club,飲酒到天亮。

沈弘杉曾經感到迷惑,莊景明如何就能溺愛女兒至此。

後面他見到莊陶陶,她的長相随了父親,沉着臉時很是有一種小大人的氣質,但當她笑起來時,竟然奇異地同母親宋杭之有七八分像。

或許就是這七八分的相似,令莊景明都恨不能将自己的血骨都獻與這個孩子。

“你來了。”

莊景明斜倚着沙發,身上的襯衫都打皺,他手裏攥着一瓶酒,看見沈弘杉,也只是醉眼惺忪地點點頭,便又仰着脖子喝酒。

沈弘杉搶了他的酒瓶,他才擡起臉,也不生氣,而是看着沈弘杉笑道:“你也要飲酒麽?那我叫他們再送幾瓶過來。”

沈弘杉沒理會他,而是道:“Alex,我陪Julia去明德醫院産檢,看見杭之。”

他上前同她打了招呼,但她似是不願意多聊,找了借口便匆匆離去。

沈弘杉肯定,宋杭之一定有什麽瞞着莊景明。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莊景明很是平靜,他笑道:“提她做什麽,來,陪我喝兩杯。”

淺水灣。

宋杭之到家時,家裏傭人講莊景明在餐廳等她一齊吃晚餐。

“跟他講我吃過了。”宋杭之皺眉道。

傭人賠笑道:“先生講,一定要請夫人去餐廳,他都已經等了兩個鐘。”

宋杭之只好跟着她到了餐廳。

莊景明坐在餐桌邊,自斟自飲,看見宋杭之,便示意傭人布菜,邊笑道:“請坐。”

傭人将一盤東星斑放在餐桌上,宋杭之聞不得魚腥氣,但她不能令莊景明察覺,便忍着惡心,道:“我都吃過飯,你找我做什麽。”

莊景明笑道:“杭之,這條魚很新鮮的,你真的不要嘗一嘗?”

他起身,閑閑地踱到宋杭之身側,俯身湊近她,輕聲道:“亦或是,你現時站在這裏,一秒鐘都是折磨,恨不得即刻去洗手間吐個痛快呢?”

宋杭之手心裏都是冷汗,勉強維持着鎮定:“你在胡言亂語講些什麽,我要回房間了。”

莊景明拽住她的小臂,宋杭之回身,竟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種沉沉的悲傷。

“留下它,好不好。”

他緊緊地環住宋杭之,額頭抵着她的,哀求道:“我再沒有了陶陶。”

他撕開心底的傷疤,露給宋杭之看,想乞求她的憐憫。

她狠下心,對着莊景明,一字一句道:“它不該來到世上,它跟莊陶陶,都無時不刻在提醒我,過去的自己多麽愚蠢可笑。”

宋杭之被他按在懷中,掙紮着仰起頭,竟有濕漉漉的東西滴在她的臉上,順着她的臉頰一直淌,燙得她慌忙扭過頭。

是莊景明的眼淚嗎。原來他都會掉眼淚。

宋杭之又被莊景明軟禁在淺水灣的家裏了。

他好像有一種瘋狂的執念,要讓宋杭之生下肚子裏的孩子,有時半夜醒來,都會看見莊景明在黑暗中坐在她床邊,眼神看得她渾身發毛。

家裏的電話都收了起來,有傭人看宋杭之成日被關在家裏,覺着可憐,便放宋杭之去院子裏透透風。被莊景明知道,陰沉着臉,将人連夜趕走,又罰了另幾個人的薪水。莊景明的脾氣愈發陰晴不定,家裏的傭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因為他總是懷疑這些傭人會偷偷放走宋杭之,後面幹脆找來一支保镖隊,24小時看住她。

宋杭之不明白莊景明的這種執念從何而來。那天吃早餐時,她百無聊賴地翻着八卦雜志,看見有一條“港女夢中情男年度大賞”,莊景明在其中勇奪第一。

宋杭之嘴裏還塞了半顆白煮蛋,都噴進莊景明的餐盤裏。她忍着笑意,指給他看,又講如今他事業得意,在婚嫁市場搶手得很,既然這麽想要孩子,不如趁早休了她,再娶幾房年輕漂亮的,生夠一支足球隊。

“胡言亂語。”

莊景明被她氣得早飯都沒吃完,氣急敗壞地走了。

“夫人,拍賣行的工人過來了,請您看一看。”

宋杭之最近愛上花錢。她翻着拍賣行遞來的手冊,字畫、古董花瓶、珠寶首飾,瞧着哪個順眼,就刷莊景明的副卡。

莊景明沒什麽反應,似乎還有些開心,又給了她一張運通的黑金卡。

宋杭之覺得頭疼,也懶得起身,吩咐管家讓工人将花瓶搬到會客室。

她擡頭瞥了一眼,遠遠地瞧見兩個穿着深色工裝的人,其中一個戴了一頂棒球棒。

宋杭之猛然想起這頂棒球帽,紐約的漫天飛雪裏,有人将它扣在她頭上。

她叫住管家,道:“你去跟廚房講,晚上煲一鍋白粥,配小菜,我想得很。”

支走管家後,她獨自到了會客室。

翁聿摘了棒球帽,兩只手在工裝褲上蹭了蹭,才對她伸出右手,笑道:“你家安保級別都勝過Isaac的私人金庫,杭之。”

這天莊景明跟宋杭之一齊吃早飯,聽她講下午有幾幅明清字畫送來。

莊景明不懂這些,但能令宋杭之開心,他總是會跟着感到歡喜。

杭之這幾日心情都很好,也許她是在慢慢試着接受他和這個家,莊景明暗想。

這一頓早餐,宋杭之甚至大發慈悲,都同他講了幾個笑話,令他早餐都有些舍不得吃完,甚至都多喝了兩杯牛奶。

直到等在外間的助理來催,他才戀戀不舍地起身。

宋杭之突然叫住他,道:“你現在都管着那樣多人,平時更要注意身體。”

“那些集中注意力的藥,跟安眠藥之類,不要再吃了。”

莊景明幾乎都喜難自禁,眉眼間俱是笑意,他親了親妻子的發尖,道:“我知道。”

他又牽起她的手,道:“等到今年冬天,我會有一些空閑,我們去海島度假好不好。”

莊景明絮絮叨叨講了幾句,助理又托了管家來催,他才披上大衣,回頭朝宋杭之笑了笑,走遠了。

上午十點半,莊景明開完高管會議,回到辦公室,想了想,打開電腦,支着下巴,看起家裏的監控。

宋杭之正在指揮工人挂一幅工筆畫,工人瞧着不那麽熟練,她都有些着急。

莊景明嘴角勾起笑。

他又盯着監控看了一會兒,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

他認出那個工人是Isaac的弟弟,叫翁聿的。

莊景明抓起電話,按了幾個鍵,等電話接通後,他沉聲道:“Albert,那幾個搬運工,你不要放他們走,我現時就回家。”

那邊管家戰戰兢兢道:“先生,他們剛才已經出門了。”

莊景明問道:“車牌號呢?”

管家苦着臉道:“我…我沒注意。”

那頭莊景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去看看夫人。”

管家忙不疊地答應了。

莊景明只覺眼前發黑,他挂掉電話,越想越不對勁。沒幾分鐘,便接到家裏的電話,管家在那頭發着抖道:“先……先生,夫人……她……她不在家。”

只聽那頭電話掉落的聲音,哐當——。

港島國際機場。

宋杭之從洗手間出來,将深色工裝還給翁聿,笑道:“你的朋友對你是情深義重,都在後備箱裏呆一個鐘。”

翁聿将登機牌遞給她,邊笑道:“我呢,我對你是否是情深義重?”

宋杭之接了登機牌,低頭道:“翁聿,你對我的恩情,我這一生恐怕都好難還淨。”

翁聿笑道:“不必擔心,我明年夏天會回美國,到時候換一間加州的律所,到時每天都去你家蹭飯,減輕你的負罪感,怎麽樣?”

宋杭之笑着點頭。

翁聿瞄了一眼腕表,笑道:“快走吧。”

他想了想,将頭頂反戴的棒球帽摘了,扣在宋杭之頭上,笑眯眯道:“後面你老公一定都會發瘋,無論新聞怎樣報道,你都不要返港,在加州等我。”

中環,信和大廈三十層。

“本臺消息,16日晚,一架由本港飛往三藩市的UA892,墜落于北太平洋庫頁島西南方的公海,機上乘客包括機組人員在內,共計275人,目前全部失聯。”

莊景明輕聲問道:“是她的航班麽,我記得她媽媽去了三藩市。”

沈弘杉嘆道:“是,她的航班是UA892。”

莊景明拿起一支煙,想找打火機,半天沒找到。

沈弘杉不忍再看,拿了自己的給他。

莊景明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右手緊緊攥着一支打火機。

沈弘杉看着莊景明抽完半包煙,臉上沒什麽悲恸,仿佛與平時并無二致,他懸着的心才沉下來。

他剛要勸莊景明去吃晚餐,卻見他起身,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便是華燈初上的香江,一排一排的樓宇像是金色的帷幕,其間多少癡男怨女,無休無歇地唱着紙醉金迷的戲,大都虛僞,也許有如煙雲一樣缥缈的真情。

而他這位舊友,終于站在信和大廈的三十層,俯瞰香江之畔,這朱紅灑金的人間。

金黃色的玻璃窗映出他的臉,卻是那樣悲傷。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