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屍魃之禍 (十)

第26章 屍魃之禍 (十)

寶船的艙門徐徐開啓,人群似乎陡然安靜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曼妙絕倫的香氣,它漂浮在鼻端,又好像遠在天邊,難以捕捉,只是引得人們踮腳祈望,唯恐疏忽錯過。

此時,從船艙中穩步走出一位身形異常高大威猛的昆侖奴,他卷發黑身,上身赤/裸,斜披一暗紅色帛帶,橫幅繞腰,更顯得他渾身肌肉虬勁有力。

“真是塊練武的好胚子!”程徹不禁贊道。

但是,除他之外,所有人的目光早已被昆侖奴肩上端坐的女子深深吸引。那女子一襲淺碧衣裙,包裹着袅袅婷婷的身姿,面上覆紗,容色看不真切。她雙腿微曲,斜斜坐在昆侖奴寬闊的肩膀之上,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腳腕,宛若一段自九天采撷的月光。

真可謂: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态破朝霞。

沈忘遙遙地瞥了一眼引得衆人狂熱的漪竹姑娘,就轉而觀察起這河畔的靖江衆生相。他們有的呆若木雞,嘴角挂着晶瑩的涎水;有的面露鄙夷,卻又不舍得移開視線;有的豔羨異常,口中多出穢語。

沈忘饒有興致地一一掃過去,直到一位混在人群裏售賣豆幹的小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販看上去約莫四十歲左右,霜雪過早地侵染了他的鬓發,讓他看上去比同齡人還要蒼老些。他穿梭在人群中,一邊叫賣,一邊向寶船上的倩影投去深深一瞥。

他的眼神與圍觀的衆人迥然不同,那目光裏摻雜着難以言喻的欣慰、愧疚、釋然、期待,讓人不禁動容。沈忘被那小販拼命掩飾,卻又還是隐約洩露的情緒所吸引,頻頻朝他看去。

然而,在那一眼之後,小販便再也沒有對河上的寶船予以關注,相反,他開始借着叫賣的機會,不斷在人群中梭巡,似是在找什麽人。

沈忘還欲再看,卻發現茫茫人海,哪裏還有那奮力跋涉的小販的影子,只得将目光重新投向那雕梁畫棟的寶船。

當一滴水融入海洋,當一粒沙落向地面,婆娑世界便是它們最好的僞裝。

在沈忘無法分辨的人員稠密,寸步難行的人群深處,有兩個身影正緩緩地,小心翼翼又無比眷戀地靠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沈忘苦苦尋覓而無果的賣豆幹的小販,另一人則是一身男子裝束,臉上蹭滿了髒污,卻難掩眉眼間無雙的風姿,竟是一名女扮男裝的美人。

他們二人隐藏在人群之中,兩只手顫抖地緊緊抓握在一起,滲出冰涼的汗。

“煥臣,今日……我們能如願嗎?”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這邊廂,忙活完客棧事宜的張坦也趕過來湊熱鬧,他拼盡全力撥開人群,好容易擠到了沈忘和程徹身邊。

“沈……沈解元……”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讨好地彎着腰:“漪竹姑娘的大日子,倒是把全縣人都引了來,我來的路上幾乎沒見着人,誰想都擠在這兒了!”

“掌櫃的,這位漪竹姑娘是何來歷,竟能驚動全縣百姓為她梳攏?”沈忘問道。

張坦聞言,立刻挺直了腰板,侃侃而談道:“這位漪竹姑娘來頭可大了,雖然不知她是如何入得歡場,但甫一露面,便豔驚四座,光是“點花茶”這一項,就重逾百金!去年京裏來了位貴人,給江南五府的歡場都來了一次“評花榜”,咱們靖江縣的漪竹姑娘可是得了狀元!”

所謂評花榜,即是模仿科舉考試的功名頭銜來排列名妓等次,也分一、二、三甲,一甲三名自然便是狀元、榜眼、探花,漪竹姑娘能獨得花魁,可見其豔名之重。

張坦興致勃勃地說完,卻覺出幾分不對勁來。沈忘此次進京正是趕考而去,他卻在一位解元面前,大談特談名妓中的“狀元”,這不是指着和尚罵禿驢,讓人下不來臺嗎?

當下面紅耳赤地俯身作揖道:“我這張臭嘴……沈解元莫怪莫怪!”

沈忘連忙扶住都快趴到地上的張坦,輕笑出聲:“這有何妨,才貌皆是天賜之物,又豈能分個誰高誰低?就算真能分出勝負,我區區一介解元,這位漪竹姑娘卻是花中狀元,自愧不如的該是在下。掌櫃的倒是該給漪竹姑娘請罪才是。”

張坦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沈忘,那谪仙人般的青年男子笑容柔和,毫不作僞,直令他覺得如沐春風,當下也學着沈忘的樣子,咧開了嘴。

程徹也垂頭看向沈忘。他程清晏平生有三大恨,一恨蒼天如爐,二恨官場貪墨,三恨儒生負心,是以天天混跡綠林,從不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他看來,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快意江湖是比封王拜相更得意潇灑之事。

可這沈無憂卻讓他徹底改變了對讀書人固有的印象。沈忘雖是手無縛雞之力,卻才比天高,更難得心地純善,溫文不泯俠氣,狂傲不減悲憫,頗得他的青睐。

想及此,程徹朗聲道:“我倒是看這狀元不及你,這等了半天都看不着臉,哪有我無憂兄弟坦蕩。”

程徹聲如洪鐘,竟是堪堪壓過了鼎沸的人群,讓前面幾人為之側目。其中一人顯然是漪竹姑娘的擁趸,正欲破口大罵,猛然回頭,卻看着程徹一愣。這人正是之前在人流中被程徹踩了腳的男子,冤家路窄,竟是又遇上了。

那男子尴尬地回轉過頭去,心中将這個憨憨傻傻的大個子罵了個狗血噴頭。程徹倒是沒有察覺出有什麽異常,還樂呵呵地沖沈忘笑。

沈忘有些無奈,這次查案本就是和官府對着幹,他只想低調行事,便沖程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頭低聲問張坦道:“掌櫃的,這等了許久,梳攏的許老爺怎麽還沒到?”

張坦也面露疑惑:“可不就是?我趕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會錯過呢!這漪竹小姐已經等了挺久了吧?”

程徹眉眼一揚,臉上已有了幾分薄怒:“既是許了人家姑娘,又弄了這麽大陣仗,自當是不該誤了時辰,讓姑娘久等才對。他若是懼怕家中妻兒,那便應克己守禮,不該招惹這狀元姑娘。敢做不敢當,那許老爺住哪兒,要不我把他抓了來?”

沈忘被好管閑事的程清晏氣樂了,正欲勸阻,卻聽見身後的人群如同慌張的蟻群般不斷向前推擠,河岸上伫立之人衆多,後面的人往前湧,前面的人卻不得不止步于河畔,再難往前行一步。

當是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慌亂莫名。沈忘和張坦被擠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在地上。程徹急了,用鐵塔般的身體護住二人,沖着推搡的人群怒喝道:“做什麽!莫要擠了!”

若在平時,就程徹這兇神惡煞的态度早就讓周遭的人群退避三舍了,可今日偏偏沒有奏效。只聽距離街巷最近的人堆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恐懼如同瘟疫般迅速在人群中傳遞着,一浪高過一浪!

“屍魃殺人了!救命啊!屍魃殺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