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屍魃之禍 (十一)
第27章 屍魃之禍 (十一)
商會的許老爺将紅得發燙的臉靠在冰涼的轎壁上,舒服地哼哼了兩聲。他本就不擅飲酒,今日更是破例多喝了兩倍,是以暈得厲害。沒法子,他就是高興,他就是要讓全縣的百姓都親眼見證他的得意。
只要再走過這條長街,那花中狀元,那位多年來都無人能夠染指的清倌人漪竹姑娘,就是他的了。想起漪竹姑娘那不同于凡俗的玉潔冰清,他不由得胯/下一熱,興奮難抑地連打了兩個寒顫,一抹卑瑣的笑意從牙縫間鑽了出來,扯動了他的嘴角,像是迎風招展的倭寇的帆。
他等待這一日已經太久了。漪竹姑娘重逾千金的點花茶,是她盛名的起始。而他對于漪竹姑娘的觊觎,卻遠遠早于那個時候。
那還是在尹煥臣的宅子裏,那逃荒而來,為奴為婢的少女跪着為他奉茶,只一擡眼,一低眉,便讓他的半邊身子都不聽使喚,徹底丢了魂,也引出了接下來這般孽緣。
而今夜,那比白兔兒還嬌弱柔軟的身子就要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嘤咛求饒了,你讓他如何不興奮,如何不難耐?
許老爺輕輕掀開轎簾,暮風帶着花香拂在他的面上,讓他看着那轎外侍候的老婢都順眼了幾分。那老婢是自己嫡子的奶娘,當年也是縣裏數得着的美人兒,許老爺念她孤兒寡母,年老色衰,無處可去,便也多留了幾年。
那老婢讨好順從地沖他笑了笑,正欲說話,許老爺卻只覺一股怪味兒撲面,當下便失了興致,緊緊将轎簾閉合了起來。
這人老了,味兒也跟着古怪起來。許老爺心中暗罵。
突然,轎子猛烈地晃動了兩下,緊接着狠狠掼在地上,差點兒把酒足飯飽的許老爺摔得吐出來。他強壓下湧上喉管的酸水兒,正欲破口大罵,轎外的尖叫聲卻搶他一步沖入耳膜。
“屍……屍魃!”
他聽見那老婢殺豬般地嚎叫,聽見轎夫們争先恐後跑遠的腳步聲,心下疑惑不已。
許是酒意上湧,此時此刻的許老爺尚沒有感覺到懼意,反而好奇地撩開轎簾,自以為巧妙地透過轎簾掀開的縫隙向外看去。
他看到長街之上有一雙腳,鞋面髒污不堪,似是多日未曾清理過。由鞋面向上,是兩條再尋常不過的漿染得粗制濫造的麻布褲腿,在晚風中徒勞地晃蕩着。
許老爺有些煩躁,他這邊廂正着急為漪竹姑娘梳攏,共度春宵。此等良辰美景,竟還有人攔轎?火氣上湧,他猛地掀開轎簾,卻被面前的情景吓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距他不過十數布,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子正雙臂前伸,表情木然地瞪着他。透過男人皺縮的眼皮,能看出他的眼球渾濁一片,像是在泥塘中滾過一遍的玻璃球,毫無焦點。男子的面色青中帶黑,甚是可怖,紫色的怪異斑點附着其上。
他就那樣不閃不避,姿态僵硬地站着,平端着臂,筆直得讓人心裏發寒。
許老爺的酒終于醒了。
下一秒,他震驚地看到,那明顯死去多時的男子雙腿并用地彈跳起來,繼而重重落回到地面,就這樣可笑而可怕地跳着向他接近。
咚……咚……咚……咚……
肮髒的鞋底,有節奏地敲擊着路面,仿佛點花茶那日,越敲越急的花鼓。
咯……咯……咯……咯……
泛黃的牙齒,慌亂地碰撞戰栗着,逐漸将許老爺的恐懼帶至最高點。
“啊!”他終于發出了最後一聲,絕望而撕裂的吶喊。
一切重歸靜寂。
等到沈忘和程徹翻越人山人海,終于趕到許老爺身邊時,這位被開膛破肚的許老爺連血都涼了。丢下家主逃竄的轎夫和奶娘,此時正瑟瑟發抖地聚在圍觀的群衆之中,颠來倒去地訴說着自己的遭遇。
“我看清了……那……那吃人的屍魃就是董大!”一名轎夫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驚恐回憶着,而他口中的董大正是那具丢失多日的屍身的主人。
“是他沒錯!若不是我跑得快,只怕也會被他吮了腸子!”另一名轎夫忙不疊地應和着。
“他不會吃你”,一直縮在一邊,被喊做阮慶娘的奶娘開口了,這老婢倒是有些膽色,語言尚算流利。
她謹慎地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許老爺,壓低聲音說:“我覺得那董大就是沖着我家老爺來的。當時,我也被吓慌了神,莫名其妙地就沖着那屍魃跑了過去,幾乎是擦着它的肩膀逃走的。但那屍魃愣是沒看我一眼,只那樣直勾勾地看着我家老爺的轎子。”
“這位大嬸,敢問那董大和許老爺有什麽過節嗎?”
阮慶娘應聲回頭,正撞進沈忘溫和而明亮的目光裏。青年男子彬彬有禮的态度讓她極是受用,當下回道:“我家老爺平時看着憨厚寡言,其實私底下手黑着呢!董大帶着村裏人接了商會起梁的活計,死前一天還和我家老爺為了銀子計較呢!我也是看透了老爺抽筋扒皮地手段,手裏有了點兒銀子就想為自己贖身。本想着趁他今天心情好,給他提前透個底,結果,還沒等說呢,這人啊……就死了……”
“這樣說來,死的那十個人确實都是幫着商會起梁的壯實漢子啊!”張坦聞言,恍然道。
沈忘略一思忖,先前猝死的十人參與過商會的起梁;前兩日死去的齊老爺是商會的二把手;今日剛死的許老爺更是商會的大當家,看來這商會水深難測……
他又将目光投向許老爺血淋淋的屍體。在官府的衙役們尚未趕到之前,現在正是最好的觀察屍身的機會,說不定能有全新的發現。于是,沈忘再無猶疑,站起身向那片濃稠的血池走去。程徹謹慎地環顧四周,緊緊跟随在他的身後。
許老爺的屍身看上去慘不忍睹,還前幾日死去的齊老爺甚為相似。他們二者皆是腹腔大開,腸子淩亂地堆在體外,殷紅的血跡在他身下鋪開,宛若紅色的湖面。
許老爺身上有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傷口上留有清晰的駭人齒痕,皮肉外翻,像是炸開的石榴花,帶着某種難以抗拒的血腥美感。
沈忘跪在地上,臉幾乎貼到了許老爺的身上。他聽到身後的程徹發出壓抑的幹嘔聲,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在甜腥的鐵鏽味兒中撲鼻而來。
沈忘閉氣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可怖的傷口上。雪白的骨頭隐隐約約顯露出來,像是翻滾的岩漿裏掉落的一塊瑩亮的玉石。而在白骨之上,一道可疑的骨茬讓沈忘猛然睜大了眼睛,那是……
正在沈忘再要看個分明時,身後卻響起一聲炸雷般的斷喝:“何人亂動屍身,驚擾死者!還不速速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