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雲聚 (一)
第64章 雲聚 (一)
隆慶四年, 春。鬧得京畿重地人心惶惶的捧頭判官一案,在沈忘等人的合力探查之下,終于以西城兵馬司指揮楚槐安的死, 落下了血腥的帷幕, 化身霍子謙的季喆也被關入了府衙大牢,等待着秋後宣判。朝廷再次遴選出三位考官,主持推遲多日的春闱。一場科舉下來,曾經的沈解元成了沈探花,而貧苦人家出身的蔡年時竟然高居榜首, 成了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狀元郎。還真應了沈忘當初的那句話:寧欺白須公,莫欺少年窮。終須有日龍穿鳳,唔信一世褲穿窿。
殿試結束以後,沈忘信步走出殿外候旨, 正看見朱紅的柱子旁, 新科狀元蔡年時正扶着欄杆, 哆哆嗦嗦地敲打自己的小腿。
“年時兄。”沈忘溫聲喚他。
蔡年時一個機靈, 擡頭看向沈忘,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沈兄, 我……我實在是膽子小得緊, 适才得見天顏, 吓得腿肚子都轉筋了,讓沈兄見笑了。”
沈忘微微一笑, 撫慰道:“我倒是絲毫沒有看出年時兄有緊張之感,年時兄在殿中洋洋灑灑數千字,一氣呵成, 當真是文采風流,技驚四座。聖上惜才, 此番将年時兄留用翰林院之中,日後定然大有作為。”
蔡年時被沈忘誇得面紅耳赤,慌忙擺手:“沈兄可別再羞臊我了,我和沈兄,猶如燕雀比之鴻鹄,哪當得起沈兄這般誇贊。再說,若不是沈兄和易公子慷慨解囊,我哪有機會參加本次的春闱啊!”
說着,蔡年時便拱手向沈忘行起了大禮,沈忘只得笑着攔阻,卻聽蔡年時又道:“我本以為,以沈兄之才,留在京中當是易如反掌,我也能和沈兄互相之間有個照應。可我沒想到,沈兄竟然主動請纓,請赴濟南府,這……這是為何呢?”
“京畿重地,不适合我這種悠哉閑人,恰好濟南府有所空缺,這便毛遂自薦了。”沈忘眉眼彎彎,眸子瑩瑩有光,仿佛回憶起了某段溫柔而明妍的時光。
“可是,我卻聽聞那濟南府的歷城縣衙已經接連死了三任縣令了,據說是不祥之地,沈兄你這番前去,我怕……我怕……”
“果真?那我倒愈發等不及前去赴任了。”
蔡年時看着面前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子,臉上的憂慮也逐漸化作釋懷的笑意:“說得也是,沈兄連捧頭判官都不怕,又怕什麽……”
說到一半,蔡年時便止住了口,垂頭看向自己腳上的布鞋,喉頭像被什麽堵住了一般,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二人皆是心中悵然,半晌無言。
“沈兄,我今日想去探望霍兄,你……你與我同去嗎?”蔡年時試探着問道。
沈忘一怔,緩緩搖了搖頭:“我便不去了,想必霍兄也并不願意見到我。”
蔡年時低聲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強求了。”
沈忘微笑着拍了拍蔡年時的肩膀,動作親昵而自然,就仿佛他們二人依舊是登雲客棧之中備考的舉子,命運的長河尚未來得及翻湧起滔天的洪波。
見沈忘轉身欲走,蔡年時鼻子一酸,也忘了此時正處深宮之中,沖着沈忘的背影大聲道:“無憂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你可要保重啊!”
“年時兄,山水有相逢!”春日的微風裏回蕩着少年的朗朗清音,願你我二人再見之時,且共從容,把酒東風。
作別了蔡年時,沈忘又成了孤身一人。今日的殿試之中,只有他一人毛遂自薦補了濟南府的缺兒,而其餘人等都留京待職,運氣好的就會利用這段時間和京中的高門貴女定下姻親,而這場新科進士們與豪門世家的相互篩選,幾乎也可以算作是決定命運的第二場“科舉”了。
沈忘倒不作此想,他心中早已有了囑意之人,現在只是一門心思思忖着,怎麽将柳七從松江府要過來,想得入神,腳下卻是踢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沈忘只聽地上傳來一聲如同受傷小狗一般的哀嚎,趕忙垂首看去,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兒正捂着屁股,氣沖沖地怒視着他。
那小公子穿着講究,唇紅齒白,粉嘟嘟的小臉兒上擠出了兩道淺淺的肉褶兒,可見身份非富即貴。沈忘自知理虧,趕緊柔聲勸慰道:“對不住了,小公子,可有受傷?”
小男孩兒坐在地上,下巴一揚,命令道:“扶我起來。”
沈忘心中好笑,這小公子年紀尚輕,倒是頗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氣度,搭配上那圓滾滾的臉蛋兒,讓人不禁莞爾。沈忘憋着笑,讓小公子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來。小公子剛一站定,就開始仔仔細細地整理衣衫,直到将衣襟上最後一道褶皺抹平,方才沉聲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沈,單名一個忘字,殿試已畢,正要前往禮部領取官印與文授,心中焦急,這才沖撞了小公子,還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沒有因為對方是個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終有禮端方,小男孩兒皺着的眉頭也随之逐漸舒緩起來。
“先生說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新任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來也是無心之過,我原諒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處做什麽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兒手中緊緊攥着的樹枝,好奇問道。
“我?”小男孩兒見沈忘盯着他的手,連忙将那樹枝撇到一旁,臉上竟起了幾分腆然之色:“先生說我字寫得差,我不服氣,便跑了出來。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練字,竟是愈寫愈覺得糟心,到現在我自己也鬧不明白,我是寫得好還是寫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頭,就看見不遠處的沙地上确有幾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筆态尚幼,卻煞有介事,極有規矩。小男孩兒順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發現了自己的習字,心中羞惱,幾步沖過去用腳把沙地上的字踢散,邊跺腳邊氣急敗壞地嚷道:“不給你看!”
這小男孩兒喜怒無常,倒和那被寵壞的易微姑娘有幾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溫聲道:“跟字發什麽脾氣,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長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兒疾口問道:“只是什麽!”
“只是太過規矩了些。”沈忘撿起地上的樹枝,蹲下身來,信手寫就,邊寫邊道:“日中則昃,月盈則食,橫平豎直是沒錯,可若是太過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幾分飄逸自在。随心而動,随意而行,萬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兒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筆走龍蛇,鐵畫銀鈎,撫掌嘆道:“當真是自在潇灑!寫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別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兒的天真之語逗樂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兒圓鼓鼓的腦袋瓜兒,笑道:“好學生是自己悟出來的,差學生才是先生教出來的,沈先生該教的都教給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這小男孩兒習字了,便将樹枝遞給他,溫聲道:“好好練字,等你長大了,再來濟南府找先生玩兒。”說罷,便大踏步地向宮門的方向行去。
小男孩兒呆呆地拎着樹枝,轉身看向沙地上的兩行字,輕聲讀道:“霭霭停雲,濛濛時雨……”正呆愣着,忽的平地起了一陣疾風,将沙地上的字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