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雲聚 (二)
第65章 雲聚 (二)
“太子殿下!”沈忘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宮牆深處, 小男孩兒便被一聲沉穩厚重的呼喚吓得立時站直了身子。
“張……張先生!”小男孩兒擡起頭,恭敬而瑟縮地看着逐漸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子,男子颀面秀眉, 須長至腹, 一舉一動都極為莊重端肅,此人正是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張居正。而這位被張居正稱為太子的小男孩兒,便是當今天子的第三子, 未來的萬歷皇帝朱翊鈞。
“夫子跟我說,殿下課上到一半兒便跑了出來,是為何故?”雖然是君臣有別,然而張居正的語氣卻十分嚴厲, 與其說他面對的是國家未來的儲君, 倒不如說他真正把朱翊鈞當成了亟需教導的學子頑童。
朱翊鈞被問得哆嗦了一下, 向側方讓開了一步, 露出沙地上自己剛剛寫就的大字, 那筆跡有着明顯的雕琢模仿的痕跡, 可見沈忘所說的字句都被住朱翊鈞記在了心裏:“張先生, 我……我剛才在練字。适才夫子說我大字工整, 卻無神韻,我思忖了許久, 确如一位……”
“殿下”,朱翊鈞的話才說了一半,便被張居正打斷了, 他的面容和緩了些,但音色卻依舊聽不出半分的柔和, “帝王當以德治天下,至于書法這等微末小技,帝王無需深究。”
朱翊鈞見張居正并沒有苛責他從課堂上逃走一事,便大着膽子反駁道:“可是先生,本王極愛書法,也想要練出一筆鐵畫銀鈎的好字。”
張居正長眉一揚,語重心長道:“殿下可是忘了,史書上記載的漢成帝、粱元帝、陳後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寧宗,哪個不是當世大家,可他們沉湎螢火之光,不修朝政,終是成了昏庸之主。”張居正身子緩緩前傾,凝視着朱翊鈞黑亮的眼睛:“殿下可不要步他們的後塵啊!這書法課,以後便停了罷。”
也許,年長之人都想要用自己的好惡來規勸初入俗世的年輕人,張居正如此,沈念亦是如此。他看着剛從禮部領了官印出來的沈忘,唇邊泛起苦澀而無奈的笑意。
他這個頑劣又聰慧的幼弟,從來不肯按照自己潛心鋪就的道路行走,他不是故意拐進某個陰冷的胡同,就是搖搖晃晃走上高聳的懸崖,而作為兄長的自己,除了跟着擔驚受怕之外,就別無他法。
“無憂。”沈念開口叫住了沈忘。
沈忘回轉過頭,在看到兄長的一瞬間,臉上露出了混雜着冷漠、不解、疏離與沉痛的神色,那表情如此深摯,不加任何掩飾,讓沈念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無憂,我聽禮部說,你自請補了濟南府的缺兒?為何一定要去濟南?”沈念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地試探。
“因為喜歡。”沈忘垂着頭,五官都隐在房檐投射下的暗影裏。
“無憂,選官一事可不能任性,京畿之內的發展升遷可不是外省所能想象的。哥哥已經安排好了,由高大人出面,給你在翰林院謀一個位置。但你既然選擇了去濟南歷城縣,那也無妨,年內我就煩請高大人将你調回京中,咱們兄弟二人再聚首……”
沈念絮絮地說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悅的潮紅,在他的規劃裏,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護之下,絕難行差踏錯,只要沈忘肯聽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們沈家的未來,都将直挂雲帆,固若金湯。
“聽說,兄長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擡眼,看着兄長出塵俊逸的臉。
沈念話音一滞,微笑點頭道:“雖是尚未公示,但是為期不遠矣。”
“人命與高位,孰輕孰重,兄長心中可有計較?”沈忘幽幽道。
沈念臉上的笑意褪卻了,那眸子裏瑩然閃亮的祈盼與希冀也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無光的黑。對面的幼弟依舊帶着小時候的倔強與叛逆,那顆小小的種子枝蔓叢生,将內核緊緊包裹,終究是長成了他無法掌控,亦無法理解的樣子。
“無憂,莫要妄言。”
“妄言?兄長的意思就是,施硯之的死,劉欽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幹?”沈忘雙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陰影之中亮得驚人。
“自然是毫不相幹。”沈念将目光移開,看向沈忘背後一株攀援在回廊轉角處的藤蘿花。那花朵開得極盛,簡直如瀑布一般,傾蓋而下,将牆壁上的龜裂與黴漬遮擋個幹淨。
沈忘唇角微微扯動,露出一個悲涼已極的笑容,點頭道:“是啊,對于弈棋之人而言,幾枚棋子的淪陷本就無傷大局。而那幾枚棋子背後的夢想、追求、家庭、至親又算得了什麽呢?今日你為刀俎,他為魚肉,可終有一日,兄長也将成為別人随手可棄的棋子!什麽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圓大人,到那時,誰又保得了你?”
沈念緩緩吐出一口氣,盡力維持着面上的冷靜:“兄長的事,不需你來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擡起頭,直視着沈念的雙眸,聲音中隐含顫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聽見了那個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帶着他早已失卻的孤注一擲的勇氣。
“無憂,你這是什麽意思……”沈念緊抿着嘴唇,唇峰鋒利如刀。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從陰影中大踏步走出,整個人浸在暮春時分暖融融的夕陽裏,“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後深深地看了兄長一眼,拱手而拜。沈念還不及上前攙扶,就見沈忘再無猶疑地振衣轉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來的大道走去。
此時,正是赤霞萬裏,滿地金黃,人間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負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張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書卷鋪展,連接着大地與蒼穹,只待他描摹鋪陳,寫就錦繡文章。街道的盡頭,程徹、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遙遙揮手,沈忘腳下的步子更快了,幾乎是一路跑着和其餘三人彙聚一處,結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陽耀眼,讓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識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陽的餘光,然而只是一瞬,那邁出去的腳步便驟然收回,再次隐沒在逐漸漫上來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