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霧散 (三)
第83章 霧散 (三)
暮色将河邊的暑氣輕柔抹去, 彙集了萬千泉流的小清河水波清亮,如珠如玉,蹦跳歡悅着将四面八方的行人聚攏起來, 河裏游魚, 岸上行人,遙遙相望,共赴同一場期待已久的朗月清輝。沈忘等人也難得換了尋常服飾,并肩信步走在岸堤上。
易微和柳七今日皆褪去了男裝,薄妝桃臉, 杏眼粉腮,引得來往衆人紛紛偷眼觀瞧。易微上身穿一件鵝黃衫子,下着淺色月華裙,行走之間如水紋流動, 步态從容宛若湘江水湧, 與這小清河的波光粼粼相互映襯, 更顯得少女精靈可愛, 剔透如玉雕的小人兒。
柳七則是一身簡單素淨的煙綠色衣裙, 腦後松松挽了個髻, 一縷發絲從額前垂挂下來, 随着夜風悠然飄蕩, 在少女的眉間勾勒出嬌俏的弧度,讓平日裏嚴肅古板的柳七平添幾分輕靈柔軟。發絲間一支白栀子銀簪悄然綻放, 璀璨生輝。
沈忘搖着羽扇,裝作不經意地加大了步幅,趕到了離兩位少女三步遠的位置, 從這個角度微微側頭,便能将那一彎玉柳絲縧般的少女盡收眼底。那抹溫潤的綠色漫上他的眼角眉梢, 讓他的笑意幾乎是不自覺地傾瀉而出。
薄薄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沈忘正兀自淺笑,突然,胳膊被輕輕撞了一下,程徹壯實高大的身影進入眼簾,将柳七擋了個嚴實:“無憂,你在笑什麽啊?”
沈忘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擡頭望着眦着一口白牙,笑得甚是豪爽的程徹:“你還說我,你瞧瞧你自己,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程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道:“哎呀,這不是過節嘛,我心裏開心,不行啊!”
沈忘樂了,學着程徹的語氣道:“我也心裏開心。”
霍子謙身形肥胖,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已經是滿頭大汗。沈忘見此,便将扇子遞給他,霍子謙着急忙慌地拼命扇了扇,喘着粗氣向路邊一指:“諸位,我們去買個河燈吧!”
果然,路邊的攤位上星火璀璨,如同天上的銀河傾瀉人間,制作精美的花朵形狀的河燈次第綻放,花蕊處插着一根小小的蠟燭。
“哇!好多啊!老板,有沒有栀子花的河燈啊?”易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在各處攤位上梭巡。
“不好意思啊,姑娘,咱們濟南府盛産荷花,所以這河燈啊都是荷花燈。”
易微有些遺憾地向柳七望了一眼:“可是柳姐姐最喜歡栀子花啊,正好和今日的銀簪相……”
“不必。”柳七的語速難得急迫了些,還沒等易微說完就連忙追上了一句:“別的花……也很好。”
沈忘側頭瞧她,少女的臉頰被瑩亮的燭光照得微微泛紅,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
“那我們就一個顏色挑一個,老板,來五個河燈。”沈忘道。
“好咧!”
程徹拿着河燈,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無憂,我能不放嗎?這都是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兒,我……”
話還沒說完,易微的眼刀就飛了過來:“你不放就讓給我,放一個河燈能許一個願望,我一個還嫌不夠呢!”
程徹一聽,登時樂了,他轉身把沈忘的河燈搶了過來,作勢還想搶霍子謙的,可一想到這“活佛”舊疾未愈,有家未歸,着實可憐,定是需要許願翻身才是,便又把手縮了回來:“微兒,這樣你就可以許三個願望了!”他把手裏的河燈一股腦推給易微,笑得滿足。
沈忘嘆了口氣,又從老板的攤位上買了一個碧色的河燈,和衆人一道走到河堤邊。此時的河岸邊人頭攢動,人流如織,五人才走了幾步便被人群沖散了。易微和程徹步子大,早不知道鑽到哪兒去放燈了,霍子謙走得慢,被落在最後,只能看見人流中高擎着河燈的肥白的手。
柳七走在沈忘前面,她在人群之中有些煩亂,便想快些穿過洶湧的人潮,到河堤邊的僻靜處,可手腕卻突然被人捉住,柳七的腳步不由得一滞。
那雙手在這般暑氣蒸郁的天氣裏依舊泛着絲絲的涼意,那溫度,指尖的顫抖,甚至那因為使用藥碾而留下的薄薄的繭,她都如此熟悉。那是在沖天的火光中緊緊護住她的手,那是沈忘的手。柳七停下腳步,轉頭看去。
沈忘在人群中站得筆直,蕭蕭谡谡,臉上依舊洋溢着那疏懶的落拓的笑:“停雲,我們可不能走散了。”
見柳七依言和他并肩而行,沈忘便輕輕地松開了自己手,他感受到少女那一瞬間的不自然,便也不忍心讓她尴尬。二人在人群中穿行,時不時被擦肩而過的路人碰撞推擠,兩人之間的距離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沈忘則很小心地保持着二人微妙的平衡。
不知行了多久,他們總算來到了河堤旁,柳七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少女吐氣的瞬間,額前的碎發也被吹得揚了起來,像一朵在風中悠然綻放的瓜葉菊。沈忘不禁莞爾,輕聲道:“趁着人潮還沒有把我們擠下河,先許個願吧!”
柳七聞言,點了點頭,将已經點燃的河燈放入了河水之中,沈忘也随即松了手,兩盞河燈擠擠挨挨,順水而行,肩并肩漂出去很遠。沈忘一直含笑望着,只等得光點幾乎看不見了,才想起還沒來得及許願。
落在遠處的目光被及時拉了回來,堪堪凝駐在身旁雙手合十,虔誠許願的少女身上。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漫天的星子藏在她下垂的眼睫裏,很難講此刻的她究竟是凡間的女子還是不容于塵世的精靈。
柳七的睫毛輕顫,緩緩張開了眼睛。
“停雲,你許的是什麽願望?”沈忘還是沒有忍住,将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他懷揣着某種隐隐的期待,渴盼從少女的口中聽到自己祈望的答案。
柳七注視着被河燈映照得明晃晃的河水,眼神異常堅定:“我的願望自小時就沒有變過”,她擡起頭,目光沒有任何的閃躲與羞赧,坦蕩如明月照大江,“而此時,你正在與我一起實現它。”
沈忘心裏一顫,他豈能不知柳七心中所求,也許這種家國天下的執着夢想被一個女子,在七夕佳節倔強的托付在悠然漂遠的河燈上,就許多人而言,是一件相當煞風景的事情。但沈忘卻不這麽認為,他傾慕的不正是這般“煞風景”“不解風情”的柳七嗎?
沈忘嘴唇翕動,心中潛藏多時的情感即将脫口而出,而恰恰就在此時,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柳七眼睛亮了亮,猛地站起身像河岸邊走去。
沈忘差點兒咬到自己舌頭,無奈也只得跟着柳七不知所謂地往河岸走。只見柳七從河岸邊生長得極為茂盛的灌木上揪了兩把,将滿滿一手的紅果兒捧給沈忘看:“沈兄,你瞧,覆盆子。”
沈忘心中暗道:我沈無憂此生都絕不再吃覆盆子。可面上卻依舊挂着溫和的笑,等待柳七的解釋,可柳七接下來的解釋,讓沈忘徹徹底底咬痛了自己的舌尖。
“覆盆子補腎益氣、養肝明目,于霍兄而言實乃是食補的佳品,這河邊既是有,咱們便采上幾捧帶回去,沈兄你說如何?”
沈忘暗自苦笑,我又能說什麽呢?
然而,老天似乎偏生要把玩笑跟沈探花開到底,就在這個當口,被人流沖散的霍子謙倒是“老馬識途”,找到了二人。
“沈兄,柳姑娘!你們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謙笑着打量二人,發現二人的河燈已經不見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燈,怎地還在這河堤邊站着啊,這裏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擠下去,可就……”
不知為何,一向溫和的沈忘只覺胸中湧起一股無名的火氣,他打斷了霍子謙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為你采覆盆子,說是食療佳品呢!”
霍子謙卻是沒聽出沈忘言語中的酸味兒,反而驚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這些日子來你為我的病殚精竭慮,夜不能寐,值此佳節,你還要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無以為報!”
且說着,沈忘已經看見豆大的淚珠在霍子謙的細長的眼睛裏滾動了,心裏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澀便被這真摯的淚水洗刷了個幹淨,勸慰道:“哀哭傷身,你有這力氣,便幫着柳……我們一起采點兒覆盆子吧。”
饒是深知霍子謙心思純良,沈忘也不願将自己好不容易換來的與柳七獨處的時間拱手讓人,心裏雖是有些別扭,看那紅豔豔的覆盆子也甚是紮眼,沈忘還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謙采了滿滿一兜的覆盆子。
采到最後,沈忘也釋懷了,他傾慕的本就是柳七這種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風順呢?無非就是幾顆覆盆子罷了,将來時日還長着呢!心裏這般想着,沈忘學着易微的樣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張口接住。霍子謙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徑自丢出一顆,有樣學樣的張嘴去接,覆盆子卻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嚨眼兒裏,嗆得霍子謙終究是把含在眼睛裏的淚水淌了個幹淨。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剛剛,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離去之時,少女蒼白的面頰浮起兩抹紅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來,神色複雜的長嘆一口氣。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豈止是這幾對互相猜度試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陰暗處的污穢,龌龊處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