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撥雪 (一)

第112章 撥雪 (一)

歷城縣衙的後院兒裏植着一株金桂, 據說有着百十年的樹齡,時當金秋,積水盡消, 滿樹的輝煌燦爛襯着頭頂寶藍色的天空, 讓人有着恍如隔世的驚豔。金桂樹下,柳七坐在一個小小的木凳上,借着隆盛的日光推動着銅磙在碾槽裏研磨,發出清脆爽利的摩擦聲。秋風一起,将藥碾子中草藥褪去的外殼揚起, 化作光影之中翩翩舞動的透明翅膀,和着悠然飄落的金桂一起,鋪成滿地的金黃。

柳七抹去額上沁出的細汗,回頭望了一眼金桂樹下酣睡的人。男子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 歪躺在美人榻上, 臉上遮着一本翻開的《山家清供》, 擋住了樹葉與花瓣的縫隙間散落的光斑, 胸腹處起伏和緩, 似是睡得正香。

自那次硯池遇險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 沈忘已然透支的身體在李時珍與柳七的調理下, 逐漸有了好轉。身受重傷的程徹在床上躺了沒幾日, 就生龍活虎地在院兒中練拳舞劍了,倒是比病恹恹的沈忘好得還要快。

硯池一役, 歷城縣衙的捕頭衙役死得死,抓得抓,除了幾個沒有什麽知情權的打雜常役外, 幾乎算是全員大換血。方長庚死了,燕隋下了獄, 皂、壯、快三班頭役全部空缺,沈忘卻是不愁,直接将三班人手盡推給程徹管轄,這位名震綠林的“鎖橫江”,倒成了歷程縣衙的總捕頭。

程徹這幾日忙得腳打後腦勺,先是從劉改之那兒挑了幾個合适的人選,又去央求濟南衛千戶彭敢牽線搭橋介紹人才,今日更是借了李時珍的光,從德王府要了幾個武藝超群的護院填補衙役的空缺,三班衙役這才逐漸充盈起來。

易微也沒閑着,戚繼光随信附贈的鳥铳大顯神威,在濟南衛中引起了轟動。戚家軍的鳥槍營本就天下聞名,而更為傳奇的是他們獨特的戰術槍法。

作為火繩槍的鳥铳,始終沒有解決點燃火繩才能擊發子彈的缺陷,而這種缺陷在沿海作戰的戚家軍中就更為致命。一旦火繩受潮無法點燃,鳥槍營的存在便會從秘密武器變為累贅負擔,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戚家軍發明了一種全新的點火方式。

那就是利用打火石猛擊火藥池,不通過火繩,利用火花直接引燃火藥,擊發子彈。這也就是硯池一役,易微能先聲奪人,一擊斃命的根源所在。而這一絕妙的手段,不僅解決了方長庚這一心頭大患,救了霍子謙的命,還直接讓彭敢看傻了眼。

鳥铳瞄得準沒什麽了不起,而用打火石擊打藥池之後,在槍身震蕩之下還能瞄得準,那便是萬裏挑一。為了這位“萬裏挑一”的易姑娘,彭敢幾次上門求教,終于請動了大駕,讓易微親赴濟南衛大營,為衆官軍們講解槍法。是以,連柳七都好幾日沒有見到易微的面兒了。

再說回霍子謙,由于易微當機立斷擊斃了方長庚,所以霍子謙除了被吓得幾欲昏厥之外,并沒有受什麽傷。因此,他在床上躺了半日便慌慌張張地跑出縣衙,直忙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就這樣折騰了數日,那條傳說中的大舜逃命的密道竟真的被他找到了。這條密道将兩處舜井連接起來,彙入地下河道,橫貫迎祥宮,向東直奔硯池地穴而去。

可惜,霍子謙沒高興幾天,為了防止再有人借此生事,這條密道就在德王的建議下被徹底填埋,連同硯池池底的地穴一起,永遠成為了陰陽賬冊中記載的秘密。

在地穴被掩埋之前,衆人将地穴中堆疊的屍首清理了出來,讓這些常年困囿于池底的靈魂能夠入土為安。而在這些潰爛腐朽的屍首之中,衆人還是尋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其中就包括溺亡的蔣大人與失蹤多時的蔣小姐。劉改之将二人的屍首接回家中安葬,此後只一心經營他的當鋪生意,再也沒有成親。

程徹盯着一具女屍手上抓握的佛珠看了半晌,方才心酸地确定,這具女屍就是魯盡忠的娘親,從屍首腐敗的程度判斷,她應該是被方長庚送回家的當日便遭遇了不測。

“方長庚為什麽連這個瞎老太太都不放過?”易微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用鳥铳再在方長庚的腦袋上開個洞。

程徹沉思許久,方才想起,在他與方長庚救下老人之時,這位老人曾對方長庚說過一句話。

“孩子,我聽你的聲音很耳熟。”

想來,也正是這句話決定了老人悲涼的終局,以方長庚的謹慎與歹毒,斷不會容一個也許能夠揣測出他身份的老人還活在這個世上。

柳七停下手中推動的銅磙,緩緩擡起頭。從惠娘到尹煥臣,從漪竹姑娘到季喆兩兄弟,再從蔣氏父女到魯盡忠母子,這派昭朗天光之下,又有多少無盡的哀哭,不滅的貪妄,徹骨的寒涼?她求的那一場昭雪,她盼的那一片青天,究竟還要用多少人命,才換得到呢?

不知為何,柳七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美人榻上安睡的人影。經過多日的調養,他終于比之那日豐盈了些,線條如刀的下颌此時也有了柔和的弧度。掩在書冊下的呼吸依舊和緩,讓人誤以為他還在安睡,可搭在榻上的手卻洩露了他真實的狀态。此時,那只白皙消瘦的手,正緩緩探向一朵落在他衣擺上花形美好的金桂,看着沈忘鬼祟謹慎的動作,柳七不由得笑出聲。

“既然醒了就不要裝睡了,起來喝藥了。”柳七的聲音是冷冽的,卻摻雜着柔軟的顫音,讓人聽之心喜。

沈忘手上的動作一滞,接着便絲毫不覺尴尬的翻身坐起來,順手将蓋在臉上的《山家清供》阖上,輕笑道:“剛醒,還在回味夢中的蟹釀橙,就被你發現了。”

“蟹釀橙?”

“是啊”,沈忘将那朵觊觎已久的金桂夾在書頁間,侃侃而談道:“于金秋之時,選黃熟的大橙截頂去肉,僅留少許橙汁,将蟹肉放入橙中,再蓋上頂蓋。以酒醋隔水蒸熟,佐以鹽醋調味,食之酒醇、菊香、橙甜、蟹肥,交相輝映,既香而鮮……想想都口舌生津啊!”

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臉悵惘之色,眼簾微閉,似乎還在咂摸夢中的美味,一抹淺淡的笑意浮上柳七的嘴角,可聲音裏卻還是帶着一如往常的嚴肅古板:“那你也吃不得,待沈兄你可以食葷腥了,只怕要到冬日了,到那時,既沒有蟹子,也沒有橙子。”

沈忘長嘆一口氣,端起柳七遞過來的藥碗一飲而盡,道:“只能喝口藥湯,聊作慰藉了。”

見沈忘精神不錯,眼神清亮,小院兒中亦無旁人,柳七斟酌片刻,問出了心中一直詫怪的問題:“沈兄,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沈忘連忙坐直了身子,斂了憊懶之色,如同等待夫子訓話的學童般,半是警覺半是認真道:“停雲你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柳七點了點頭,道:“我想問的就是,那日,你是如何得知我們身陷險境,又是如何猜到方長庚就是隐藏多時的幕後黑手的呢?”

“呃……你問這個?”沈忘有些失望,但見柳七疑惑地望了過來,又趕緊正色道:“這還要多謝你的好師弟,春山。”

“那日你與清晏、子謙和小狐貍随方長庚前往硯池地穴,而我被困在縣衙之中養病,卻總覺得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春山見我神色郁郁,還當我是頭痛難忍,便安慰我道,我現在腦中尚有血塊淤積,血脈不暢,就如同一支軍隊,少了上傳下達的傳令兵,自然運轉有礙。”

“就因為這一句話,我瞬間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蹊跷所在。我遇襲當日,有一位自稱是汪師爺親信的衙役前來見我,說汪師爺有機密之事要當面告知于我,我不疑有他,卻在牢中遭了毒手。而那擔任‘傳令兵’的衙役,也正是在牢中偷襲我之人,你猜,他是誰?”

一張略有些熟悉的面孔浮現在柳七的腦海之中,與那日在硯池地穴見到的衙役的臉相互重疊,她猛然驚覺,瞠目道:“難道……難道是……”

“沒錯,就是那日在彙波樓下,從冒牌的蔣小姐手中搶奪包裹的褐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