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5)

誰也不是傻子,會為了一個不值半毛錢的品牌去做虧本的買賣。

這樣明顯的差距倒讓沈醉有點瞠目結舌,轉頭去看褚未染,他卻一臉淡然,嘴角甚至有着淡淡笑意。

輕咳一聲,她忽然有些不耐煩,“接下來去哪裏?”

看着面前若有所思的男人,有些迷惑。

房展會已經看了,她當然不會認為他真的打算買房子。并不是說他沒錢買,單從穿着用度上看,也知道那絕對是個有品味的男人,而且他的品味還恰好是她欣賞的那種,通常來說,那絕對是需要用金錢支撐的品味。

當然,這樣的品味也不代表褚未染會有貪贓之嫌。首先,他是高級公務員,不是要高薪養廉麽,那他的薪水肯定不會太低。其次,雖然政府規定官員不許經商,但褚未染一看就是那種精明而且深藏不漏的主兒,他的錢決不會從受賄上得來。

展會已經接近尾聲,陸續有人離開。“還想看麽?”褚未染指着不遠處的展位,對着她眨眨眼。

沈醉聳聳肩,輕輕搖頭。該看的已經看過了,再留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

褚未染唇邊的笑容愈發深遠,漆黑的雙眼仿佛玉石般泛起淡淡光暈,晃得她呼吸有短暫的停滞。

她小心翼翼的吸氣,低低如耳語般的輕喃,“人人都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可到了這兒卻只有當炮灰的命,我不認為他們沒眼光,更不認為他們缺資金,至于原因……”

他染揚唇,語氣無辜,“是啊,原因誰都清楚,可惜,沒人動得了他們。”

她沒出聲,靜靜看着他。真的沒人能動麽?

褚未染嘆氣,似笑非笑的搖頭,稍稍傾身,拉長了尾音湊過來,“小醉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聰明……”

沈醉慌忙躲開,也學着他的樣子挑起唇角,“哎——天生的,我也沒辦法。”

褚未染靜默,盯住她,突然挑唇一笑——

剎那間,千嬌初綻,百媚橫生。

蔔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蘇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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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封閉壓抑的展廳裏出來,重新見到清清爽爽的藍天時,沈醉竟有些微的恍惚。

褚未染帶着她拐進街角的一間咖啡店,臨窗而坐。

店裏的空氣蕩漾着醇厚的咖啡香,舒緩的樂曲靜靜流淌。沈醉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下來,盤踞在腦子裏的想法像是掙脫了束縛的野馬,一個個争先恐後的跳出來。憋悶了一路的她在對面那人鼓勵的目光裏,知無不言。

他一言不發,凝神聽她侃侃而談,清冷似水的表情之下,是不折不扣的驚訝和贊嘆。她的聰慧,出乎他的意料。他突然對這趟山城之行充滿期待,或許沉悶的公務會因為她的加入迸發出新的火花也不一定。

說實話,她的分析老道精準,不愧是專精于此的自身律師。她的思維缜密,邏輯清楚,前因後果想得十分通透。将這幾天聽到、看到的有限的資訊篩選過濾之後,精準的挖掘出隐匿其間的線索,連貫成清晰的脈絡,取精攜萃,呈現在他的面前。

房地産是山城經濟的發動機,無論新城還是天江,一直被當做本土企業的榜樣和典型,地方政府亦十分樂于給予稅收和政策上的大力扶持,連許多山城人也以此為傲,雖然他們或許正是直接推高房價的幕後黑手。

沈醉針對這兩家企業的大膽推測,讓他的心思也跟着顫顫的一跳,思緒仿佛突然被刺激到,神經元飛速的連接傳導,産生出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化學反應,也讓雲遮霧罩的思緒陡然豁亮。

褚未染有些得意,這種神來一筆天外飛仙似的念頭拿到神經網絡的領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啓發性規則”。人人都知道“啓發性規則”的存在,也知道它意義重大,卻都對它無可奈何,而他卻好運氣的得到了。

沈醉的聲音恰如其人,柔軟清麗,曼聲輕語時猶如潺潺清流,不疾不徐,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按照一般人的思維邏輯,作為一個口碑不錯的律師,沈醉這般的聲望總有些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的嫌疑。只是她身上那分不容忽視的淡定,讓人忘記了對她甜美秀氣的外表産生的懷疑,不由自主的對她生出幾分信任。

褚未染坐在舒适的沙發裏,聽着這把輕軟的聲音輕揚慢頓,将隐晦的勾連一一道來,一直壓抑的心情似乎也不再那麽沉重,抿起的嘴角微微露出幾許陽光。

這個沈醉,總能帶給他意外的沖擊。表面上纖細嬌弱的小女生,卻有一副好身手,一招之內将他制住,雖然偷襲的因素占了大半,但褚未染也能看得出來,她的招式并不只有花拳繡腿,是真正下了功夫的。

看起來循規蹈矩的小律師,腦子裏卻有着跳躍的思維,平常看她一副乖乖女模樣,實在想不到內心竟有不輸任何人的精明理智,讓他這麽多年來,頭一次對女人刮目相看。

他突然想到一個疑惑,是否沈醉在法庭上也是這樣沉穩淡定的侃侃而談?這個問題看似不着邊際,可他卻要命的想知道。

沈醉坐在褚未染的對面,心底開始猶豫。從她講話到現在,褚未染幾乎一聲未出,只将長指在杯沿緩緩轉動,臉上的表情陰晴莫辨,整個人的氣勢冷冽,極有壓迫感。

此時的沉默,與他平時“笑面虎”的感覺差距實在是大。

這個男人,大部分時間都是笑臉迎人,宛若謙謙君子,讓人如沐春風。雖然在她看來,那笑容裏更多的是一層面具,他的和煦親切不過是為了掩飾真正的情緒。

背景音樂裏的曲子已經放了一輪,褚未染這才發覺自己沉默的時間有點長,輕輕聳肩,虛假的笑臉挂久了,幾乎已經忘記真實的自己是什麽樣子。

“小醉,我有沒有說過,你真的很聰明?”

“這個不用你說。”

“唔,那你不介意我多說一遍吧,”

“無所謂。”

聽起來有些無厘頭的對話,褚未染聽得眉目舒展,笑容前所未有的真誠,像陰霾之下的燦爛陽光,耀人眼目,“說說你的看法吧。”

沈醉對他如此燦爛的笑容還是不太适應,見慣了他春風和煦千篇一律的溫和,突然對着她笑得如此妖媚,想保持淡定實在有點難。她認為自己的表現還算克制,若換了別人大概立刻要飙鼻血了。

不大自在的動了動身體,雙手扶住面前的骨瓷杯,細膩溫潤的手感帶着微燙的溫度,稍稍安撫了散亂的思緒,這才緩緩開口,“褚未染,你其實早就知道了,何必多此一舉?我不信你沒有應對之策。”

這個男人,幾乎把所有事情都算計的分毫不差,他會沒想過對策?鬼才會信。

褚未染一笑,“可是,我真的很想聽聽小醉的看法,可不可以?”

他當然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可他不是教條刻板的人,一定要按計劃執行到底,不懂變通。世事既然多變,尤其政治更是風雲詭異,今天當權得勢呼風喚雨,明天就可能搖身一變淪為敗寇,“花無百日好”這句話用在這裏,再合适不過。

所以他從不拒絕變化,在他看來,那些不确定的、不可預期的變數,恰恰是他出奇制勝的好機會,只要運用得宜,壞事也能變成好事,打擊也能變成機遇,關鍵要看能不能抓住最恰當的時機,扭轉乾坤。

沈醉的出現,是褚未染未曾預料的小意外,他當初是不放心讓她參與進來的,盡管帶她來了山城,他的目的也只是讓她充當煙幕彈而已。原因很簡單。

首先,她是女孩子,除了擔心她的安全,也擔心她承受不了壓力,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其實并不适合女性參與。其次,她是律師,但入行太淺,雖然接過幾宗大案,贏得也漂亮,但山城不只是經濟案件這麽簡單,還牽扯涉黑、涉賭、涉黃的案中案,憑她一個資歷尚淺的小律師,是否能夠勝任?

然而,今天這番對話已經讓他對沈醉刮目相看,完全推翻此前的顧慮。親眼見過房展會上的情況,更令他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幾年的競争下來,山城地産業的格局已經不能用詭異來形容,同是本地民企,除新城和天江外的地産企業幾乎全部落馬,剩下的也只有茍延殘喘的份兒。同樣的競争環境,同一時期進入市場,即使內部的管理水平各有參差,也不至于有今天這般天上地下的差別。何況,勢頭強勁的地産大鱷在山城紛紛折戟沉沙,尴尬境遇,怎能不令人心生疑窦?

其中的原因,政府的作為,果真經得起推敲麽?

他會如此懷疑,并不是認為本土企業發展得好些有什麽不對。事實上,許多地方企業都有地方保護的思想,都希望在本地注冊、納稅的企業發展得更好,政策上的傾斜也不少見,本土企業在競争中占了上風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無論管理水平還是資本規模都不如對手的本土企業,在并不規範的市場競争中占據如此明顯、如此離譜的優勢地位,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了。

投資地産的企業通常財大氣粗,不過樓盤開發卻是更大的吸金洞,尤其當多個樓盤同時運營,資金缺口更是巨大,所以幾乎每個地産企業都是負債運營。但是,也有銀行貸款額度不夠或者不及時的情況,昔日競争對手聯合開發也就不足為奇。

只是,山城的情況确實有些蹊跷。一般來說,房地産這樣一個需要大筆先期投入和流動資金的行業,很少有企業沒有外債,幾乎都是當地銀行的貸款大戶,可這樣的現象在山城卻沒有發生,地産企業并沒有在銀行信貸中占據特別重要的地位。

關思羽的報告花了許多心思,深入的調查之下,總算對暗中隐藏的勾當掌握了大概。給她看的那幾頁文件裏,記載了近幾年山城各家銀行的信貸總額和貸款方向,那裏面傳達出來的意思,十分有趣。

沈醉只看了一遍報告,又跟着他走了一趟房展會,就能将那些鈎鈎纏纏的內情猜個八九不離十,雖仍有偏差,已經十分難得。憑有限的那點訊息,能把新城和天江費心掩藏的天機一語道破,如此輕松、精準,根本超出了一般的聰明。

如此看來,是他小看了這位沈姑娘。

褚未染晃一晃手裏的咖啡,看深褐色的液體在雪白的杯內蕩漾起伏,黑白分明,如同掩蓋在事實之上的層層黑霧,讓人猜不透、看不明。

沈醉蝴蝶斑的睫毛顫了顫,杏眼氤氲,微微擡眉。雖然她盡量忽略此前那聲“小醉”帶來的沖擊,卻始終未能看清褚未染墨色雙眸下掩藏的情緒。

這個褚未染,深沉得可怕。他永遠會用完美得無懈可擊的溫和面孔面對衆人,若有誰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簡直比登天還難。就算你費盡心思,自以為看出了點什麽,恐怕看到的也只是他願意給你看到的而已。

“小醉,”褚未染懶散的靠回沙發,單手支頤,完全颠覆平素的優雅形象,語氣也帶上幾分散漫,“山城樓市火爆得詭異,你猜得八九不離十,只是沒有那麽簡單。”

“難道是違規貸款?”沈醉瞥他一眼,已經懶得糾正他的稱呼,随他去吧。

“這個當然有,但,不是全部。”他微笑,孺子可教也,鼓勵的揚揚眉,“小醉再猜一猜?”

“除了銀行,還有哪裏能搞到那麽多資金?”她放棄。

“當然有。”他沉沉點頭。

人月圓

梨雪東城又回春。風物屬閑身。不堪禁酒,百重堆按,滿馬京塵。眼青獨拄西山笏,本是個中人。一犁春雨,一篙春水,自樂天真。

——蔡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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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出讓金是地方政府最主要的財政收入,政府對地産商的态度從來暧昧,表面上說要控制房價,實際上卻不斷催生出一個又一個地王,拉高城市房價,低價自然水漲船高。

地方政府想要政績,那樣離得開錢?有了土地出讓這個穩定的財源,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同樣的,地産業的繁榮也離不開地産商與政府的良好關系。天價拍地的背後,哪次少得了政府公關?不論拖延低價款的交付、變更開發規劃,官員和地産商之間的暧昧昭然若揭,早成了人人皆知的秘密。

地産業的黑幕,也就這麽多,聽多見多了,也就不足為奇。可是,如果這些還不是全部,那麽,等到全部真相浮出水面,将會是怎樣一個結局?

“新城和天江之間的關系,或許并不是競争對手那麽簡單。”

“你是說,他們背地裏尚有合作?不過地産界從來都是如此,沒有永遠的對手,只有永遠的利益,競争對手間偶爾聯合拿地、共同開發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并不能就此斷定……”

表面上看起來,新城和天江兩家企業間也是競争不斷。可實際情況卻是,一個專攻高端公寓,一個主營中檔住宅,表面上短兵相接、競争激烈,本質上卻沒有任何沖突。樓盤一個個的開出來,價格一節節的漲上去,老百姓希望見到的競争局面,始終沒有出現。

據知情人透露,這兩家公司的幕後老板,關系微妙。

褚未染的長指敲打在雪白的桌布上,不急不緩,沉穩有力。“那份報告,你不是懷疑新城和天江的資金流動有問題?”她也懷疑過銀行的信貸,方向沒有錯,只是她對當地的情況不了解,所以參不透真正的原因。

事實上,不管是延長地價款的支付期限,還是豁免乃至偷逃稅款,都只是那些狐貍們的障眼法而已。

真正的幕後黑手,是,高利貸。

“你是說,有人放水?” 褚未染的爆料,讓她吃驚不淺。地下錢莊的高利貸,被老百姓習慣的稱之為“水錢”,此種營生被叫做“放水”。

沈醉代理的案件也有涉及到高利貸的情況,只是那不過是針對個人的小錢莊,褚未染所說的水錢出現在樓市,又如何簡單得起來?

“不錯。”褚未染的眼底閃過一道黑芒,下颌的線條跟着繃緊,略顯淩厲,“樓市流轉的水錢,規模超過百億,或許還會更多。”

沈醉暗暗吸氣,這麽多的黑錢湧進樓市,房價不漲才怪!可高利貸的利率比銀行高昂許多,即使眼下樓市火爆,借貸企業獲利豐厚,可也不足以支撐如此規模的高額借貸,借高利貸來開發樓盤,他們是想找死麽?

“不是企業想找死,而是,有人要他們死。”褚未染微微挺直脊背,靠坐在高背的絲絨沙發裏,雙手交疊,面容冷峻。

借了水錢的企業,有些是因為在銀行的資信不夠貸不到款,有些則是被黑惡勢力威逼,不得不被迫借貸,将大部分利潤拱手讓人,自己則落得茍延殘喘的境地。

一旦不堪重負,償付不了借款,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資産賤價拍賣,而放貸的地下錢莊卻披着合法外衣,搖身一變成了原告,将企業剩餘資産侵吞殆盡。

褚未染半眯起眼,目光移至窗外林立的高樓,尚未完工的建築內偶爾閃爍幾下刺眼的光亮,間或有巨大的吊臂緩緩移動。

就是這些龐然大物,吞噬了普通百姓幾代人的積蓄,讓他們不得不為了求得一席立足之地,背上幾十年的債務,還要對造成這種局面的幕後黑手感恩戴德。

這世上,何曾有過如此颠倒黑白的道理?

沈醉不是只懂得照本宣科的那種律師,她不懼怕面對真象,哪怕并不美好。她有自己的管道,了解一些情況,知道有些地下錢莊并不是坐等生意上門,因為那樣來錢太慢。

地下錢莊的老板們為了提升“業績”,會派手下守在有人急需用錢的地方,比如賭場。每當有賭客輸光賭資,他們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趁其想翻本的當口借錢出去。更有甚者,連這樣的機會也懶怠等,幹脆主動“制造”機會,比如設些騙局引人上鈎,或是幹脆用暴力手段強迫對方寫欠條。

待還錢的日子一到,他們會帶上一幫打手上門讨債,還不上也沒關系,先還點利息也是可以的,剩餘的本金在利滾利之後,還能為他們創造更大的收益。如果借債的不老實,他們不會客氣,自有他們的手段令其乖乖還錢,這般逼迫之下,當然難免有傾家蕩産、家破人亡的情況發生。

“為什麽懷疑新城和天江?難道他們……”沈醉問得遲疑。

這兩家企業堪稱行業內的領軍企業,每年為當地財政貢獻的稅額數一數二,也就不難理解各級領導都對他們照顧有加。作為市場經濟下的企業,尤其是龍頭企業,肯定會在各方面得到政策的傾斜,這點不足為奇。

可她不願相信,樓市裏真有那麽龐大的水錢。

若果真如此,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山城的問題已經嚴重到無法回轉的地步,他們将要面臨的困難更是非同尋常。兩家分頭鼎立的企業如果在背後相互勾結,瞞天過海,那樣的後果不是誰都能輕易承受的。

或許她能夠信任褚未染,可是眼下他勢單力孤,即便計謀出衆,誰又能保證一定能成功呢?

褚未染無聲挑眉,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老百姓都這麽傳說,而且說得言之鑿鑿,可見絕非空穴來風。他自己也曾在論壇裏看過網友的帖子,其中一個帖子對山城的黑惡勢力有過缜密分析,有些線索講的有名有姓。

本來他不相信所謂的傳言,可關秘書的報告交上來,他卻不得不承認,越是這類隐秘的勾當越難逃群衆的眼睛。

沈醉驚疑不定,下颌緊緊繃起,“那些錢,從何而來?”

“總脫不開那幾件。”褚未染聳聳肩,據他的了解,地下錢莊用來“放水”的水錢,來源成迷,關思羽也只是猜測。

這些黑錢源源不斷流入樓市,要麽囤房炒房、要麽借給企業,導致山城的樓市畸形發展,銀行的信貸規模則一直發展不起來,可見其嚣張。不僅如此,借了水錢的企業幾乎沒有一家逃脫債務纏身的命運,雖然解了燃眉之急,卻給企業套上了緊箍咒,将近大半的利潤都給了地下錢莊,企業發展步履維艱,不堪重負之後,只好黯然退市。

他這樣懷疑,不只是道聽途說。

孫猴子再怎麽折騰,也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不管是隐晦的錢莊、隐晦的操控、還是隐晦的資金來源,總脫不開貪污受賄、涉黑販黃的途徑,那兩家企業,怕也逃不開與涉黑勢力沆瀣一氣的嫌疑。

放下手裏的咖啡,沈醉将手掌擺住桌面的邊沿,身體微微前傾,“褚未染,這樣的情況,你有把握嗎?”

褚未染被她問得愣住,片刻的遲疑,然後微笑,帶着點沒心沒肺的痞氣,懶洋洋的搖頭,“沒有,我沒有把握。”

“什麽?”沈醉忍不住雙手一撐,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逼視他,“那你來這兒幹嘛?”這個人,虧他處處表現得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會兒竟然告訴她沒把握?“你打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不是?”

褚未染好整以暇,只挑了挑眉,道,“不行麽?”

沈醉收到身旁幾道探究的目光,讪讪坐下,努力壓制着怒火,“不是不行,褚副市長想做什麽事不行?可是,你有必要把老虎吵醒了才上山麽?這不是明擺告訴他們‘我要來找你們麻煩了,都給我小心點’嗎?你把山城百姓置于何地?”

沈醉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柔美的聲音繃得有些發緊。這個褚未染,她可沒無聊到這個份兒上,千裏迢迢跑到山城來陪着他玩兒刺激!

褚未染無視沈醉的怒火,淡淡輕笑,無賴又無奈,“所以小醉,這個時候我更加需要你的幫忙啊!”

“我為什麽要幫你?”沈醉低吼,暗暗咬牙。

褚未染沒有回答,扭頭招來侍應生,吩咐重新換上兩杯熱咖啡,又點了幾樣小點。他一直彬彬有禮的微笑,沈醉雖滿腔怒火卻不得發作,只得十指緊握,對他怒目而視。

一切準備停當,褚未染才優雅的抿一口咖啡,向沈醉幽幽投去一個眼神,無辜而幽怨,“小醉,你總不能眼睜睜看我被老虎吃掉吧?”

“吃掉你最好!”沈醉咬牙切齒,語氣惡毒,若是老虎夠英勇吃掉他,能幸福多少人?好過連累無辜百姓跟着他受罪。

“哇,小醉,你怎麽能這麽狠心?好歹我也是你的男友,雖然是挂名的……”褚未染誇張的做西施捧心狀,卡通的造型他做起來竟也有模有樣,可見長相英俊的男人到任何時候都占便宜。

“你也說了,是挂名的!”沈醉不屑。

“可總歸有個名頭在啊,于情于理,你不能置我于不顧,李局長當初還說……”

“別跟我提李局長!”沈醉磨牙,要不是師兄的馊主意,她何至于放着好好的假期不回家,千裏迢迢跑到這兒來?

褚未染在沈醉發怒之前收起了嬉笑表情,嚴肅起來。他可不想再被她的擒拿術制得動彈不得,一個大老爺們被個小姑娘收服,講出去好說不好聽吶。

“山城的情況比我想象的複雜,我眼下确實沒有太大的把握一擊必中,不過,如果小醉肯幫忙的話,我們的勝算會大很多。”

“什麽忙?”沈醉仍是皺眉。

“唔,幫我請一個人。”褚未染緩緩勾起一個微笑,能找到一個熟悉本地情況的人幫忙,他的工作會順利許多。

“請人?褚副市長那麽大的面子,還有什麽人是你請不來的?”沈醉輕嗤,當她是誰呀,說幫忙就幫忙,說請人就請人?

“你還別說,這個人還真的只有你能請得動。”不然李進也不會千方百計的把沈醉逼過來。

那天沈醉先離開後,李進仔細講了他的安排,他這才知道,原來李進的底牌藏在這裏,原來這個漂亮的沈律師,還有那樣的身份和本領。

人南渡

蘭芷滿汀洲,游絲橫路。

羅襪塵生步,迎顧。

整鬟颦黛,脈脈兩情難語。

細風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舊游,山無重數。

花底深朱戶,何處?

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疏雨。

斷魂分付與,春将去。

——賀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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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早就知道,李進不會這麽簡單的讓她千裏迢迢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山城來,就只為了那點兒被她輕易看穿的那點小心思。慣于跟罪犯勾心鬥角的李局長,一定留了後招兒,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唔,是驚她,才不肯告訴她。

這件事兒,肯定不是件容易辦的事兒,否則也不會費盡心思瞞了她。

“褚副市長……打算請誰?” 端起杯子輕抿一口,咖啡已經有點涼了,泛着淡淡的苦澀,餘香卻仍是醇厚。

“說起來也是你的熟人。唔,他是本地人,畢業後回到這裏工作,只不過現在混得不太得意,在郊縣的派出所……”

褚未染故意賣關子,限制條件一個個擺出來。

沈醉挑眉,略一思索,心底已經了然。

“你想請秦師兄?”

褚未染扯開嘴角,點頭。看着沈醉微蹙的眉頭輕輕偷笑,唔,這姑娘不發怒的時候,還是蠻溫柔嘛!

“可是,我為什麽要幫你?”沈醉的唇角露出幾分戲谑,話鋒一轉,秀眉斜挑,這個男人,真的把每件事都算計得恰到好處。

是啊,她為什麽要幫他?褚未染微微尴尬,她眼底的篤定讓他打了一個激靈,總有千言,卻無從解釋。明明是早就定好的計劃,多方得利的局面,怎麽突然就覺得自己不夠厚道起來?就連李進也是這麽說,煙幕彈,原本就該是如此的。

或許是對她的期許已經調高,他不願意她對自己的部署有所保留,因為,即使是一只迷惑敵人的煙幕彈,他也要她是心甘情願的。小小的退讓,既不會影響到大局,又能換來一個衷心的合作者,怎麽說也是他賺到。

“難道你願意看到他這麽蹉跎下去?”山城情況複雜,各方勢力牽扯不清,他雖不介意險中求勝,但總歸是穩妥為上。如果這位秦所長能夠早日加入,他的勝算也會大些。

褚未染摘下眼鏡,稍稍揉了揉鼻梁,然後沒有急着戴上,一雙比夜色更黯的漆黑眼珠,就那麽直直的看過來,沒有鏡片的遮掩,毫無阻礙的看着她。

沈醉的心中驀的一顫。她一直知道這個人長了一雙好眼,黑如重墨,濃如深潭,只是平日裏隔了一對鏡片,總感覺似隔了層薄紗,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如今,卻讓她無遮無攔的看了個紮實。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也有了不敢直視的對手。輕輕的別開眼,來自他的壓力瞬時輕了許多,微微轉念,抛開了這一時的恍然。

沈醉知道,如果沒有秦師兄,褚未染一樣找得到人選,可如果沒有褚未染給的機會,秦師兄恐怕就只能這麽蹉跎下去了。

那麽出類拔萃的人,就這麽窩在窮鄉僻壤,實在是可惜了。她相信以褚未染的心思謀算,既然開了口,肯定已經把前前後後來龍去脈理清楚,問她也不過是個姿态罷了,由不得她拒絕。而且,有了秦師兄出馬,他的行動當是如虎添翼,對秦師兄來說也不失為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于她,更加有利無害。

可惜,秦師兄這個人,卻不是那麽容易能被說動的。

“褚副市長不是很有本事?原來也要找幫手啊……”沈醉斜着眉,眺他一眼,禁不住吐糟。

褚未染下意識的搓搓鼻梁,謙虛的一笑,“幫手自然是要的。諸葛亮的計謀再周詳,沒有關羽張飛趙子龍這樣的虎将為他拼殺,怕也只能窩在卧龍山種地耕田咯。何況,如果沒有沈律師這樣的人才在,怕是哪天菜被偷光了也不一定,你說呢?”

“自诩諸葛亮?褚副市長好大的口氣……”她抿唇,細密卷翹的睫毛不住的輕顫,不以為然。

褚未染很有公仆氣度的擺擺手,挂上謙虛和善的笑容,“我哪敢自比孔明?充其量是個督辦糧草的中軍官,給先鋒官們打打雜而已。” 話鋒一轉,“要說厲害,還得說思羽,那才是洞察先機的江湖百曉生!”

“唔,你家關公?”沈醉的眼睛一亮,唇角随着話尾的餘音微微上挑。自她在火車上看到那份報告開始,對那位未曾謀面的關秘書已經景仰許久。無奈褚未染的口風甚緊,半點八卦都不肯透露,她尚且不知這位關思羽同志何許人也。

那份報告不過薄薄幾頁,卻把山城各方勢力分析得透徹明白,雖然并沒有确實的證據,但對于了解當地形式而言,已經極具價值。

一個副市長的秘書,竟然把山城不論黑道白道、明裏暗裏的消息統統查個明白,這樣的本事,讓她怎能不好奇?

沈醉自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對社會上的黑暗龌龊事知道的并不少,她也曾跟着師兄師姐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團夥組織,便是做律師的這幾年,她也不單在法庭上舌戰辯論,明裏暗裏的也算見識不淺。她很清楚那份報告的價值,也知道那些消息得來的多麽不易,随便從裏面摘出一條,都夠某些人喝上一壺的。

這些認知增加了她對“關大神”的崇敬之情,盡管關秘書至今尚未露面,她已經早早的開始期待。

褚未染聽見“關公”這個詞兒,臉上的神色狠狠一窒。他當然知道“關公”指的是誰,也早知道沈醉對關秘書的興趣,只不過再次見到她期待的神情,心底竟微微有些發堵,很不自在。

他重新戴起眼鏡,晶亮的眼眨了眨,忍不住軟了聲音涼涼提醒,“小醉,別說我沒提醒你,思羽可不怎麽喜歡別人這麽叫他……”這個昵稱不是她發明的,卻極少有人當面這麽叫,至于原因麽——

“哦?”她眨眨眼,顯得興致盎然,似乎還有點小雀躍,“真的真的?關公也不喜歡別人叫他外號啊……嗯,跟秦師兄一個德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哦!”

秦師兄的大號秦澍葆,諧音“秦叔寶”,但大夥兒更樂意叫他秦瓊,只不過,每次別人這麽叫他總會被修理得挺慘。

當然,沈醉例外。

興之所致,她早忘了剛剛還跟人家冷言冷語,出言相諷,立刻伸手去扯住褚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