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歧路冥婚 (十四)
第128章 歧路冥婚 (十四)
裴柔停下手中的活計, 直起腰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小青河畔,聚集着數名正在洗衣的婦女。她們的年歲都比裴柔長很多,臉上或多或少都呈現着被生活與命運磋磨的痕跡, 裴柔是整條河上唯一的亮色。
此時的她正踩在離河畔稍遠的一塊石頭上, 努力搓洗着弟弟領口的一小塊污漬。她裹着足,此時小小的繡鞋已經被河水打濕,腳面也幾乎都泡在了水裏,石塊濕滑,讓裴柔看上去搖搖欲墜, 每一次用力的搓洗都會讓她的小腳不堪其重。
“小柔啊!到岸上來洗吧,陪嬸子們聊聊天!”岸上的一位大嬸熱情地招呼着她。
裴柔俏臉兒一紅,柔聲解釋道:“嬸子,等我洗完這些, 就去幫你們的忙!”
見裴柔推辭, 岸上的大嬸撞了撞身邊另一位上了年紀女子的胳膊, 壓低聲音道:“這裴家弟弟不省心, 天天吃喝嫖賭不說, 還小姐身子丫鬟命, 嫌棄近岸的水洗出來的衣服不幹淨, 逼着小柔重新洗過呢!”
“那小柔就依他?”
大嬸輕嗤一聲, 搖頭道:“這閨女性子柔順,再加上爹媽也是偏心眼兒, 她能怎麽辦啊……啧啧,讓人瞧着心疼啊!”
“诶诶,我怎麽聽說, 小柔可是快要嫁人了啊?據說是攀上高枝兒了,是陳府的小子呢!”一位女子插言道。
大嬸嘆了口氣, 神秘地環顧了一圈衆人,小聲道:“可拉倒吧,我倒是知道點兒內情,你們可別串老婆舌告訴別人啊!”
衆婦女忙點頭應承,大嬸這才施施然開口:“據說啊,陳家小子的确是看上了小柔,咱們小柔的長相那也是十裏八村兒出了名的端正,誰看着不稀罕。可那陳家可是高門大戶,家裏有着金山銀山,怎麽可能瞧得上腳夫的閨女?照理說,這婚事成不了,可那陳家小子偏偏得了什麽了不得的病,據說活不過三十歲,哪個好人家的閨女肯把孩子嫁過去守活寡啊?”
大嬸把腦袋往衆人之間垂得更低了,生怕河中洗衣的裴柔聽見:“我聽說啊,這裴家人有意把小柔嫁過去沖喜呢,陳家這邊也松了口,兩家正拉扯着呢……”
“這你情我願的,還有啥好拉扯的?”
大嬸差點兒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你傻啊!這不得談價錢嗎!裴家那小子別看平時跟灘爛泥似的,到錢的事兒上可比誰都精明。他知道自家姐姐性子好,又與陳家少爺兩情相悅,偏偏在中間橫插一杠子,陳家不給到他要得那個數兒啊,他可不會讓爹媽放人。”
“什麽混賬玩意兒,把自家姐姐當豬肉賣呢?”衆人盡皆面露怒容,同情地看向河中的少女。
河邊的議論聲早已順着三月的微風,隐隐約約飄到了裴柔的耳朵裏,少女的臉更紅了,像極了一朵開在雪地中的紅梅。小清河的水涼涔涔的,将皂角的泡沫輕柔地托向河水的中心,極快地打了個旋兒,向着下游飄去。
岸上女子們讨論的內情,裴柔作為當事人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她并不在意。她滿心中想的念的,只有那個常年卧病在床的文哲哥哥。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珍她重她的人,也是她的命。
“小柔姐!”正在這時,岸上傳來如林中雀鳥般清脆婉轉的呼喚聲,這明媚可愛的喊聲被小清河的河水滌蕩一番,帶着潮濕的水汽湧入裴柔的耳膜。裴柔臉上驟然綻放出如花般嬌怯的笑意,趕忙站起身,向着河岸邊看去。
她蹲了許久,腿本就酥麻,這番又起得急了,頭腦一陣接着一陣的暈眩,差點兒歪到河裏。岸上的大娘嬸子們看得焦急,雀兒更是心驚膽戰,連忙緊跑了幾步,到河岸邊來拉她。
“小柔姐,你吓死我了!”紮着雙鬟髻的小丫鬟雀兒叽叽喳喳道。
裴柔親昵地攬過她的手,小聲道:“我沒事兒,文哲哥哥……他好嗎?”
雀兒陪着裴柔将衣服收到木桶中,順着河水的流向轉過一道彎,那裏有一株枝葉繁盛的玉蘭花樹,此時正值花期,滿樹的巨大花朵如同振翅欲飛的白鶴,讓人移不開視線。兩人在樹下坐定,雀兒從懷中摸出一本書,遞給裴柔。
“少爺挺好的,近些日子換了副藥,感覺面色紅潤多了,少爺讓你不要擔心,若是弟弟欺負你了,也不要怕他,今後你就是陳家的少奶奶,他合該敬着你才是。少爺還說了,他尋了本有意思的書,他都讀完了,裏面你可能不認識的字、詞他也标了出來,畫了圖,你平日裏若是無趣了,就看看書,打發打發時間。”
雀兒學着陳文哲的樣子,一板一眼的說着,臉上始終洋溢着開朗的笑容,可見陳文哲對這位自小一起長大的小丫鬟平日裏很是遷就,絲毫沒有少爺的架子。
裴柔癡癡地聽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雀兒的臉上,仿佛從她誇張而認真的表演中,能看到陳文哲的影子。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紅了,她趕緊用手蹭了蹭,生怕淚水打濕了懷中的書。
“搜神記……”裴柔輕輕地讀出了封面上的文字,随意翻開其中一頁。這本薄薄的書中被陳文哲夾了好多紙頁,上面仔仔細細地畫着書中的各色人物,極是精細。裴柔識得字不多,和圖畫對照來看也能理解故事的大概,裴柔白皙的小臉兒泛起幸福的笑容。
她的文哲哥哥念着她呢……
雀兒指着翻開的紙頁,問道:“小柔姐,這講的是什麽呀?”
裴柔凝神細看,對雀兒柔聲道:“這個故事啊叫做《王道平妻》,講的是有一個長得很美的女子與王道平相戀,王道平被派去打仗,女子的父母便強迫女子嫁給了另外一個人,沒幾年女子便郁郁而終了。後來,王道平回來了,在女子的墳前哭訴,懇求女子的魂靈與他相見。沒想到,王道平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女子竟真的活了過來,同王道平結為夫妻,兩人一道活了一百三十歲呢!”
“哇!”雀兒聽得驚嘆連連,長出一口氣道:“天可憐見,還好這名女子最後活了過來,要不然王道平一個人,孤零零的,該多可憐啊!”
雀兒絮絮叨叨的感嘆着,身旁的人卻沒有了聲息,雀兒心中疑惑,轉頭看去,只見裴柔正癡癡地凝望着遠方,眸子裏湧動着她看不懂的神采。
“小柔姐?”雀兒輕輕地用肩膀撞了裴柔一下:“你想什麽呢?”
“我在想,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有王道平這般的幸運呢?”裴柔垂下眼簾,用手輕輕地摩挲着書頁,書頁上還附了一張陳文哲畫的小畫,畫得正是王道平與墓中醒來的女子相擁的場景,那女子眉目柔婉,倒是有幾分裴柔的樣子。
見裴柔神色郁郁,雀兒便想轍逗她開心。她打心眼兒裏同情這位未來的少奶奶,她與裴柔都是出身窮苦人家,裴柔的父親是腳夫,而她的父親也強不到哪兒去,所以她自小便被賣入陳府,成為了陳文哲的貼身婢女。萬幸的是,陳文哲性格溫和,溫文有禮,對待下人也是柔聲細語,從不呵斥打罵,是以雀兒自覺過得比這位少奶奶還要自在些。
只要少奶奶能嫁進來,就憑少爺的人品秉性,自然能讓少奶奶過上好日子。雀兒心中暗道。
正在這時,一陣輕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至,引得雀兒和裴柔都擡頭觀瞧。只見有兩位少女正拍馬而過,她們都帶着帏帽,帽紗下的面容令人見之忘俗。雀兒盯着她們的面容啧啧稱奇,裴柔卻是目光下移,看着兩位少女踩在馬蹬上的腳。二人皆是天足,穿着小靴子顯得格外好看爽利。
“這兩位姑娘是誰啊?”裴柔向身邊的雀兒打聽道。
“這兩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都是沈縣令從京城帶過來的,那位鵝黃衫子的姓易,那位一身白衣的姓柳。小柔姐,你知道沈縣令吧,剛來濟南府就辦了大案子,老厲害了!據說,這兩位姑娘也出了不少力氣呢!啧啧,京城來的,就是不一樣。”雀兒的話密,說起來就停不下了。
裴柔也不打斷,只是微笑着聽着,目光則追随着兩位少女的漸行漸遠的背影。
“若是能認識她們就好了……”
“小柔姐,等你嫁進了陳府,有的是機會呢!到時候咱們求求少爺,讓他發個拜帖,請這柳姑娘和易姑娘上門,你就作為少奶奶,與她們一起喝喝茶,賞賞花,看看戲,我也能跟着沾光呢!”
裴柔撲哧一聲笑了,親昵地勾起食指,在雀兒毛茸茸的腦袋上彈了一下:“就你主意多!”
爛漫的天光之下,花樹下的裴柔與雀兒,馬背上的易微與柳七,被命運的河流串連而起,奔湧向她們不可知的遠方。
這時的裴柔并不知道,這兩位被她默默豔羨關注的少女,終究用她們的方式為她求得了自由與公道。而她們未曾相見卻暗暗許下的友情,也因為這個案子而永遠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