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多災海魇 (十二)

第142章 多災海魇 (十二)

南铮趕緊局促地站了起來, 用雙手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皺縮成一團的衣服:“這說曹操曹操就到,可是妹夫回來了?”

南菀點了點頭,神情有些疲憊:“哥, 你在這兒稍候, 我去給擇善開門。”

不多時,如芒在背地站在屋中的南铮就聽見殷擇善口齒不清地喝罵聲:“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你煩不煩!快去溫酒來!”

南铮趕緊迎了上去,殷擇善乍一看到自家舅兄緊張而尴尬的樣子,濃眉一挑, 剛欲發火,卻不知為何又強壓怒火,眸子裏現出古怪而殘忍的神采:“喲,舅兄來了, 正好啊, 陪我喝酒!”

殷擇善猛地抓住南铮的胳膊, 将自己身體的重量整個壓在南铮的肩臂上, 直撞得南铮一個趔趄。他堪堪站穩, 又惡狠狠地回頭看向南菀, 斥道:“還不快去!”

南铮趕緊打圓場道:“菀兒, 去吧, 我陪妹夫喝幾盅,聊聊家常。”

南菀這才轉身向廚房走去, 她走得很慢,不時回頭望向兄長的方向,似乎擔心那如同熊瞎子般高壯兇戾的丈夫會傷害自己的哥哥一般。

南铮扶着殷擇善在主位上坐定, 讨好地将葷菜向着殷擇善的方向推去:“妹夫,喝酒傷身, 還是先墊墊肚腸再喝吧!”

殷擇善嫌惡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啐了一口道:“又是這些破爛玩意兒,還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連道像樣的菜都做不出來。”

南铮眉頭一擰,一股寒意順着脊背攀援而上,在頭腦中燃成一片愠怒的火光。這可不是妹妹所說的“多生龃龉”這麽簡單,這簡直就是諷刺挖苦,喝罵不斷啊!難道自己捧在掌心裏的妹妹,在殷家過得就是這般日子嗎?

南铮強壓怒火,溫聲勸慰道:“妹夫,想來你今日也是喝多了,頭腦不清晰。這幾道菜還能叫破爛玩意兒啊,随便拿出一道那可是頂得上普通百姓幾日的口糧啊!咱們家日子過得壯,可該節省也得節省不是?”

“節省?省給誰?省給她外面養得那一幫蛀蟲嗎!”殷擇善的聲調陡然拔高,他斜睨了南铮一眼,似乎對南铮壓抑隐忍的表情極是滿意,微微咧開嘴,露出笑容道:“那幫乞丐都說南菀是菩薩,那也是我給供出來的菩薩。只要我願意,她可以一直裝模作樣地慈悲下去,可只要我不願意,她就要被摔爛在地上,被人随意踐踏。”

“錢嘛,我有的是。女人嘛,自然也有的是!什麽南菀北菀,什麽子衿芙蓉,還不是任我挑?你說是不是啊,舅兄?”

南铮感到自己的喉嚨似乎被一只大手緊緊箍住了,箍得他上氣不接下氣,大張着嘴像只擱淺的魚:“妹夫……你……你這樣說就太過分了!”

“過分?”殷擇善誇張地瞪大了眼睛,“舅兄,更過分的你還沒有見過呢!要是覺得過分,當初你別把她賣給我啊!”殷擇善作勢揚了揚手,似乎在抽打某個看不見的人一般,而那虛空的一巴掌,卻是重重落在了南铮的心上。

“賣!?菀兒是我的命啊!我只是想讓她日後過上好日子!不是賣給你任你欺辱的!”南铮終于忍不住,騰地站起身,憤怒地瞪着殷擇善。

“這輪不到你置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更何況你一個舅兄!既是賣給我了,南菀就是我的人,我罵也罵得,打也打得,在濟南府的地界兒,我看誰敢管!”殷擇善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借着酒勁兒,咆哮着去揪南铮的脖領。

他無法接受這一對兒被他踩在腳下的兄妹奮起反抗,他要用最快速酷烈的手段,讓他們俯首稱臣。這時,門口響起了酒壺落地的碎裂聲,南菀怔怔地看着面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殷擇善冷冷一笑,原本伸向南铮的胳膊換了個方向,作勢就要向南菀撲過去!

——只要我不願意,她就要被摔爛在地上,被人随意踐踏!

南铮的腦海中如同炸雷般回蕩着殷擇善惡毒的話語,他忍無可忍,用盡全身力氣,向着殷擇善猛地撞了過去!

堂上一片安靜,掉針可聞,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铮,半晌無語。

“也就是說,殷擇善是你殺的。”沈忘的聲音依舊平和,一絲波瀾也無。

“是……”南铮似乎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匍匐在地,緩緩道:“當時事發突然,小人也吓蒙了,只記得妹夫躺在地上,腦後流出了一大灘血跡,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那後來的大火呢?”

“火……”南铮的臉上呈現出明顯的慌亂之色,他趕緊将頭埋得更低了,低聲道:“後來的火……是因為草民想跑,不小心賺翻了燭臺,這才引燃了大火……舍妹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在草民多次呼喚之後才回過神來,當時,妹夫以身陷火海,神仙難救,舍妹讓小人趕緊逃走,她還要去救西廂的公爹。”

“小人也知自己犯下大錯,便從後院翻牆逃走。若不是今日看到告示,小人怎能料到舍妹替兄認罪……”

南铮重重扣頭,視死如歸道:“小人罪該萬死,還請青天大老爺不要冤枉了舍妹南菀啊!”

沈忘靜靜地凝望着堂下扣頭不斷的南铮,目光恍惚間,似乎看到了當年那蒿草從中高高舉起襁褓的少年。這是又一次,他情願将生的希望,留給南菀,以身為贖。

“既是有了新的證據與證詞,本官還需細細查證,今日暫且退堂。”

一片“威武”聲中,隐隐傳來堂外百姓的議論。

“這南铮不都自己認了嗎?沈大人怎麽不判啊?”

“你沒聽沈大人說了嗎,還得查,不能光聽兇手的一面之詞。”

“要我說啊,抓緊判了得了,免得那算颠倒陰魂不散,想想都瘆得慌!”

“可我覺得,這南家哥哥也算是替天行道,那殷擇善死得該啊……”

“別天天你覺得你覺得,抓緊回家做飯去!”

議論聲如同秋日院中的飄落的金桂花瓣,拂了一身還滿,沈忘在這鬧哄哄的議論聲中,向着大牢的方向緩緩走去,柳七快步跟了上來。

沈忘側頭看了一眼行在身旁的柳七,微微一笑:“停雲,你為何不問?”

柳七沉聲道:“壓而不判,你心中自有計較。”

“若這計較與你心中的信仰相違背呢?”

柳七的腳步微微一滞,她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沈忘未曾回頭的背影:“仵作一職,為生者權,為死者言;為官之道,當為國為民,不知沈兄要違背哪一條?”

沈忘幽幽地嘆了口氣:“停雲,你稍後便知。”

正說着,二人已經踱到了大牢的門口,牢頭急忙出來躬身迎接:“沈大人,有何吩咐?”

“半個時辰後去請霍師爺,本官要與柳仵作一道提審南菀姑娘,還需霍師爺聽審。”沈忘吩咐了一句,便與柳七一同走向大牢的深處。

牢中的南菀此時早已從官媒婆那裏聽來了消息,知道了自家哥哥敲登聞鼓喊冤一事,平靜端麗的面容之上出現了罕有的焦慮之色,她來回擰絞着雙手,在牢房中踱來踱去,不時擡頭看向氣窗外那片狹小的天空,如同困在籠中的飛鳥。

正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在幽長的走廊中回蕩不絕,南菀倏地轉身,看向正朝自己的牢房行來的兩人。

“沈大人,柳仵作!”

沈忘微微颔首,坐在官媒婆搬來的椅子上,與南菀隔着一道鐵栅欄,溫聲道:“南菀姑娘,我們前來的用意想必你已經知曉了吧?”

南菀一怔,頭緩緩垂了下去:“沈大人,民婦并不知兄長在堂上說了些什麽,但是兄長絕對沒有殺人,還請大人明察。”

“南菀姑娘,你說南铮沒有殺人,南铮也說你沒有殺人,那這殷擇善究竟是怎麽死的呢?就像最初在堂上,你與黃四娘、楊五六三人咬定了并不存在所謂的‘奸夫’,那南铮又是怎麽憑空出現的呢?”沈忘的聲音溫柔和緩,似乎并沒有因為南菀曾經的隐瞞而有絲毫的怨怼。

南菀垂眸不語,或者說她不知該作何解釋,只能顫抖着注視着自己膝前的地面,不發一言。

“南菀姑娘,你想說什麽可以再在心中思量思量,本官倒是有個小故事想要講與姑娘聽。”

“曾經有一位大人物,他的發妻于他有恩,卻無子,大人物深愛發妻,不忍令她傷心,卻又不能斷宗絕後,便娶了許多妾室,想要延續香火。可誰知,這些妾室生下的孩子往往不出半歲就夭折了,許多人都說是這位發妻搞的鬼。大人物自己心裏也清楚,卻又無法苛責,便只能聽之任之。”

“後來,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妾室有了身孕,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再遭毒手,便将此事偷偷隐瞞下來。宅院中的仆從也同情妾室的遭遇,都衆口一詞地幫她瞞住了此事,而這個‘秘密降生’的孩子就在所有人的保護下,慢慢長大了。”

“龍生龍,鳳生鳳,大人物的孩子自然也長成了大人物,他最終與生父相認,繼承了家業,而發妻則在憂憤中郁郁而終。”

沈忘微微前傾着身子,凝望着牢房中垂眸不語的女子:“南菀姑娘,你說,這個故事中錯的人是誰呢?是那個有苦難言的妾室,還是那群伸張正義的仆從,亦或是那個無辜受難的孩子?”

“錯的人……明明是殷擇善。”南菀終于開口了,每一個字都仿佛在冷水中沁過,帶着森森的涼意與哀傷。

“是啊,錯的人,是殷擇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