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多災海魇 (十三)
第143章 多災海魇 (十三)
南菀緩緩擡起頭, 那張如雨中觀音般溫潤而悲憫的臉上,流露出沈忘從未見到過的堅定之色:“沈大人,你是如何發現的?”
沈忘前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他知道只要他誠心以待, 南菀就不會再對他有絲毫的欺瞞:“最開始本官也只是懷疑,無論是黃四娘前後矛盾的證言,亦或是楊五六刻意強調的傷情,其實都隐隐透露出了一個模糊的背影,一個被你們竭力抹除的人, 也就是殷萬福口中言之鑿鑿的‘奸夫’。”
“可是,無論是濟南府的百姓還是本官,都不相信以你之人品,真的會在衆目睽睽之下與其他男人有什麽勾連, 所以這個‘奸夫’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種矛盾。既然不是奸夫, 那又會是誰呢?這個人的身份恰如濃重黑霧之中的如豆燈火, 它既悄然掩藏了本案的點滴細節, 又昭然若揭着某些本官忽視的關鍵。”
“而真正讓本官若有所悟地, 反倒是看似最無關緊要的子衿姑娘的證言。”沈忘的目光緩緩移向南菀的發髻, 那盤烏發如同蓬松的墨雲, 而雲朵的間隙之中卻有紅色的珠光一閃, 剎然而隐。
“子衿姑娘曾說過,殷擇善所贈的首飾乃是銀鍍金點翠發簪, 他認為紅色俗不可耐,襯不起子衿姑娘的玉質花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枕邊人的鬓發之上, 卻是簪着一枚銀質的朱砂發簪呢!”
南菀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擡手去撫摸那隐在鬓發之中的發簪, 她的動作那般輕柔,如同撫觸鳥巢中嗷嗷待哺的雛鳥。
“雖然沒有細細觀瞧,但粗略觀之,這枚發簪并不貴重,只怕是街頭巷尾的手藝人的粗陋之作,與殷夫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匹配。你明知夫君不喜紅色,這枚發簪又不是什麽價值連城之物,你卻珍之重之,日日簪于鬓發之間,可見這枚發簪于你而言,意義非常,想來定是重要之人所贈。”
“除了愛情,能讓人絕難釋懷的怕就只有親情、友情了,本官猜想,也許此人就是你與黃四娘、楊五六竭力隐藏之人。于是,本官就用了一點小小的伎倆,用一張你認罪的公告引出了此人,便是你的兄長——南铮。而南铮也的确沒有讓本官失望,他所提供的證言讓整個案子豁然開朗。”
聽到沈忘提及兄長的名字,南菀猛地攥緊了擱在膝上的手,疾口道:“沈大人,兇手不是兄長!”
沈忘安撫似的微微颔首,溫聲道:“本官知曉,這個案子的兇手的确不是南铮。案發之後,本官曾與柳仵作重返案發現場。在柳仵作的妙手回春之下,本官在燒焦的地面上發現了一灘血跡,這應該就是南铮撞擊殷擇善,致使殷擇善後腦着地所留下的血痕。而在這片血跡的周圍,還有斑斑點點滴濺的血點,這些血點的形成應是傷者支撐起上半身,傷口流血滴在地上所形成的。也就是說,殷擇善在遭受重創之後,并沒有死亡,相反他還存活了一段時間,甚至支撐起身子想要逃離火場,直到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南菀長長地嘆了口氣,垂下頭去,口中低聲誦念着經文。
——也信懸空橋,空架火獄上。自有得救者,亦有下獄人……
沈忘垂首看着她,開口道:“那座懸空橋,本應是存在的,若不是有人堵住了門,殷擇善說不定能逃離火獄,獲得新生。”
南菀也不反駁,只是口中的念誦聲有了隐隐的顫抖。
“在案發現場,本官還發現了另一件證物。”沈忘不以為忤,從懷中取出一物,承托于手掌之上,正是一粒渾圓的朱砂。而那牢房中回蕩不絕的念誦聲,在南菀看到朱砂的那一刻,驟然止息。
“所有人都說殷萬福腦子不清楚,證言也絕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卻的确殘存着真相的閃光。當時殷萬福曾在堂上有言,他曾在噼啪作響的燒灼聲中,聽到了一聲鞭炮炸響般的爆裂聲。這句證言混在他颠來倒去的敘述中,并不引人注意。然而,南菀姑娘,本官卻知,這朱砂經火燒灼,便會發出如同爆竹炸裂般的聲響。”
似乎是為了緩解牢房中緊張而壓抑的氛圍,沈忘緩緩吐出一口氣,聲調愈發輕柔和緩:“當然,本官并不能憑借遺落在火場的一枚朱砂就定一個人的罪。可是,本官還記得黃四娘的證言中有這樣一句話,她說你沖出火場之時,長發散亂,形容狼狽。可本官後來見到你時,你的鬓發卻是挽着的,那麽,南菀姑娘,沖出火場之時你的發簪去了哪裏呢?”
沈忘再次前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形成一個穩固而标準的三角形,柳七知道,這是沈忘為案件下定論時常有的動作,就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的狐,對毫無知覺的雀鳥定勝負的淩厲一撲。
“如果本官沒猜錯的話,那枚發簪,在你沖出火場之時正別在大堂的門上吧?正是這枚發簪,阻住了殷擇善得脫火獄的最後生路,也是你對這位臭名昭著的算颠倒做出的最後的審判。”
沈忘站起身,走到牢門前,緩緩蹲下,如同與尋常友人交談般溫和平靜:“而證據,就在你自己的手中。”
面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種魔力,雖然他一步一步,抽絲剝繭地将整個案件拆解在她的面前,南菀卻不覺得憤恨懊悔,只是感覺到一種釋懷的平靜。
“不愧是昭雪衙門的沈大人……果然斷案如神,民婦的這些小伎倆在大人眼中,通透如此……”她發出一聲帶着嘆息的贊嘆,擡起右手的手掌,緩緩張開,一道橫亘掌心的燒傷赫然呈現,宛若一道洶湧磅礴的河流,将整片陸地一分為二。這道傷痕,正是她趁着衆人檢索餘燼之時重返火場,将別在門上的發簪拔出所致。那時的發簪經過火焰的炙烤以化作滾燙的利刃,狠狠灼傷了她掌心的皮膚。
“南菀姑娘,本官還有兩個疑問。”
“沈大人請講。”
“其一,既然發簪已經成了作案的兇器,你為何還要将它日日簪于發間呢?在這個案子中,若非本官注意到了你發間的這抹朱砂紅,也許本官将永遠找不到你殺人的證據,你又何苦自曝其短呢?”
南菀悲涼地笑了:“這枚發簪,是兄長贈予民婦的,兄長之恩,民婦一日不敢忘懷,是以這枚發簪民婦日日簪于發間,夜夜伴于枕畔。所以,即便它已然成為了作案的兇器,民婦依舊愛之重之一如往昔。”
她頓了頓,猶豫片刻,繼而道:“亦或者,民婦本就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只待沈大人借此發簪披沙揀金,将民婦就地正法。”
聞言,沈忘心神一顫,深知南菀所受內心之苦難絕不遜于殷擇善所遭烈火焚身之痛,嘆了口氣,又道:“其二,本官猜想,南铮将殷擇善撞倒在地,看到他血流如注,了無聲息,定然是以為他死了,慌亂之下六神無主,在你的勸說下翻牆逃走。而他走之後,殷擇善又悠悠轉醒,卻因傷勢過重,無力動彈。在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你選擇引燃大火,非要殺了殷擇善不可呢?”
南菀的目光顫動了一下,如同被微風吹動的潭水:“他說,定要讓我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無論是我、兄長,抑或是那些受我恩惠的百姓們,他要拖着我們所有人遭受火獄灼身之苦……”
“民婦一人已日日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又如何能忍心讓別人亦遭此難。所以,民婦便對殷擇善起了殺心……就像沈大人所說,這是民婦對夫君最後的審判。”
那張慈悲而明淨的面容之上,此時閃動着如名刃般光華璀璨的寒芒。這位始終以菩薩心腸著稱的殷夫人,竟是打定了主意與那罪惡滔天的邪魔永墜煉獄!
南菀仰起臉,不閃不避,目光灼灼,視死如歸道:“一切禍事皆是民婦所為,民婦願為自己所犯的罪孽贖罪。民婦懇請沈大人,萬萬不要衍罪于兄長、黃四娘與楊五六,他們都是好人,絕不能因我而收到牽連。”
似乎是被那明亮的目光灼燙到一般,沈忘垂下眼簾,不再看向女子眸中的赤忱,只是用手指輕輕摩挲旋動着指尖那粒渾圓的朱砂,悠悠道:“本官曾至濟寧東大寺拜谒,寺中古碑上的碑文有言,凡有伊瑪尼之人,致負罪必罰,定不永住多災海……贖罪?南菀,你何須贖罪……”
聞言,柳七一怔,她似乎猜到了沈忘即将做出的決定。睫毛輕顫,她的內心震動不已,她知道沈忘即将做出的決定,無論于她于己,都是絕無僅有的。柳七轉過頭,和震驚的南菀一同看向高深莫測的沈忘,而此時,悠長深邃的走廊中,響起了霍子謙慌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