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多災海魇 (十四)
第144章 多災海魇 (十四)
牢頭找來的時候霍子謙就心中暗道不好, 在聽到牢頭說沈縣令命他去牢中聽審時,那種忐忑與慌亂就愈發得難以掩藏,随着他一路小跑的腳步幾欲跳将出來。待他奔到牢房門口, 眼見着南菀跪在地上, 而沈忘和柳七皆擡眸看向他,一副塵埃落定的樣子,他胸腔中隆隆作響的心髒幾乎要替他喊出聲來。
“大人……”霍子謙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半天,方才喚出了這麽一句。
沈忘沖他安撫地一笑,溫聲道:“霍師爺, 方才本官與柳仵作審過了,那南铮的确與殷擇善起了争執,龃龉拉扯之間殷擇善被地上的殘酒滑倒,摔到了後腦。而那處傷口正是當日他與裴家人争鬥時的舊創,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致使殷擇善昏死當場。南铮還以為自己殺了人, 在南菀的勸說下翻牆逃離, 逃跑的過程中不小心打翻了燭臺, 引燃了大火, 終是釀成了這一場禍事。”
語畢, 他平靜地看向柳七, 道:“本官說得可在理,柳仵作?”
柳七深吸一口氣, 肅容道:“經查驗,殷擇善喉嚨深處亦殘存着黑色的煙灰,說明他的确是死在火場之中, 而非死于毆鬥。沈大人的推斷……在理。”
霍子謙的眸光一亮,心中大石落地, 難掩喜色:“也就是說,南铮南菀兄妹絕非預謀殺人,而是……而是過失傷人?”
沈忘微笑颔首道:“是的,此罪百金可孰。”
“南菀姑娘,你與兄長……得救了!”霍子謙轉過身,對尚跪在地上的南菀說道。寂靜的牢房中,跳躍碰撞着他喜悅的字音,愈發得明快嘹亮。
南菀靜靜地望着三人,目光在沈忘清俊的側臉上黏着片刻,緩緩叩下頭去。
霍子謙很快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作為一名師爺,他最不應該地便是對疑罪之人投入過多的私人感情。沈忘雖不計較,但他也頓感愧疚不安起來。
“大人,下官這便去拟案牍。”霍子謙找了個借口,匆匆離去,心中還在盤算着如何為南家兄妹湊足贖金,好使他們盡快不再受牢獄之苦。他決定大着膽子向易微開口,雖然易姑娘平日裏喜歡捉弄他,可豪爽如她,定然不會拒絕這種救人的好事。
霍子謙并不知道,後面的三人一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派明淨的天光裏。
“大人,為何要幫我……”待霍子謙走後,南菀擡起頭,靜靜地看向沈忘。
“南菀姑娘,不是我要幫你,是全濟南府的百姓都想幫你。讓你活着,比給那個混蛋抵命,更符合公道二字。”
* * *
柳七在前面大步走着,她個頭不高,可走起路來雙臂規律擺動,步幅大,姿态穩重,顯得極有氣勢,和跟在後面一溜小跑的沈忘形成了鮮明對比。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行在前面的柳七倒是更像說一不二的縣太爺,而追在後面的沈忘倒像個做錯事的憊懶師爺。
“停雲,停雲……行慢些……”沈忘想要抓住柳七晃動的袖擺,卻撲了空,踉跄了一下小聲喚道。
柳七停了下來,卻不回頭,身子如竹地挺立着,淩然看向空無一人的前方。
沈忘嘆了口氣,繞到柳七身前,看着少女緊繃着小臉,用幾乎讨好地語氣輕聲道:“停雲,我錯了。”沈忘從來沒有見過柳七這個樣子,深知自己這次算是戳中了人家的眼珠子,犯下了觸犯她底線的大錯。
柳七也不看他,古板地肅聲道:“沈兄錯在何處?”
沈忘趕緊就坡下驢,格外誠懇地羅列着自己的“罪行”:“其一,法不容情,我卻濫用職權,将犯下死罪的南菀姑娘判成了過失殺人,此行徑絕非忠君之舉,是為不忠;其二,如此要事,我卻沒有提前和你商量,自作主張草率行事,辜負了停雲對我的信任,是為不義。此事我辦得不忠不義,停雲你生氣是應該的。”
柳七的目光緩緩移到了沈忘的臉上,男子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意,既不會突兀,又不顯輕浮,帶着少年人的幹淨爽利,讓人不忍苛責。柳七心中暗暗一嘆,他們之間經歷過如此多的生死患難,她又豈會真的生沈忘的氣,但心中的郁結卻是不吐不快。
少女一字一頓的正色道:“沈兄說錯了,我并非因為此兩點生氣。先前沈兄問我,若是你心中計較與我的信仰相違背,我會如何,我是怎樣答得你?”
柳七說過的話,沈忘自然牢記在心,當即答道:“仵作一職,為生者權,為死者言;為官之道,當為國為民,便是停雲心中信仰。你還問我要違背哪一條……”
柳七點了點頭,肅容道:“仵作一職,的确是為生者權,為死者言,但若死者為豪強,生者為弱小,自當鋤強扶弱為先。為官之道,的确該當為國為民,可亦要為自己的心。我氣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決定,而是明明我會做出與你同樣的選擇,你卻看輕了我柳停雲。”
沈忘的嘴無聲地張了張,柳七的一字一句若穿雲利箭,将他紮了個透心涼。柳七說得沒錯,他自覺事事處處以柳七為先,哪怕身着官衣也要為柳七馬首是瞻,卻不料這種保護與照顧,實則暗含貶損,早已将柳七置于從屬之地,又何談尊重呢?
他再也不敢讨巧,眸中滿是敬意與愛重,聲音也比尋常時沉穩了許多:“停雲說得是,此番我自以為是之舉,實在是大錯特錯。”
柳七審慎的目光在沈忘的面上梭巡,見他始終面色不改,眸色堅定,的确是認識到錯誤的樣子,方才颔首緩聲道:“沈兄知錯能改,如此甚好。”
* * *
沈忘巧斷南菀一案之事不胫而走,濟南府的百姓們奔走相告,前腳誇完沈青天斷案如神,後腳就張羅着為南氏兄妹贖罪,一時之間,衙門口人滿為患,氣得花添彩鼻子都歪了,整日裏手持水火棍,将探頭探腦想往衙門裏邁的百姓們往外趕。
“你們能不能有點兒死活眼!沈大人好幾日沒吃好早膳了!”花添彩擋在衙門口一步不讓,而人群中的一人卻讓他的火氣更盛:“哥!你跟這兒湊什麽熱鬧!還不回家去!”
花增光一臉委屈,小聲道:“你嫂子讓我來問問……”
“問什麽問,回家去!”
“添彩,不可。”一道溫和的男聲自背後響起,花添彩聞言連忙轉頭,待看清背後之人是霍子謙後,趕緊退到了一邊,瞪着兄長小聲道:“我們霍師爺來了,你仔細霍師爺教訓你!”
衆人将目光投向蕭蕭谡谡立在臺階上的青衣男子,眸色中皆帶着一絲敬重之色。
霍子謙笑着向圍觀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沈大人說了,南氏兄妹的贖金已盡數繳清,不日即可返家,大家無須再為贖金一事憂心了。還有,還請諸位盡快将匿名‘寄存’在衙門的首飾衣物取回,大家攢點兒銀錢不容易,可莫要因此弄丢了,豈不可惜。”
聞聽此言,衆人哄然叫好,喜不自勝。倒是花增光大着膽子問了一句:“霍師爺,請問是哪位好漢交的贖罪錢啊?咱們也好去當面酬謝,哪怕給人家多耕兩畝地也行啊!”
“是這個理兒!咱們雖然沒什麽錢,可還是有把子力氣的!”一位紅臉膛的壯漢粗聲大氣地嚷道。
霍子謙抿唇而笑,白淨的面皮兒上盈出了一抹激動的紅霞:“怕是要讓大家失望了,這位好漢家住得遠,只怕無法讓大家當面酬謝。”
“霍師爺自管說就是,咱們腳底板壯實,走也走得到。”
霍子謙向着北方遙遙一抱拳,朗聲道:“交納贖金之人,乃是當朝太子太保——戚繼光戚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