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梨雲 (一)

第145章 梨雲 (一)

就在霍子謙霍師爺于衙門口力勸諸位百姓回家等消息之時, 城外的官道上卻上演着一出不為人知的離別。

“南菀姑娘,你們此番離開濟南府,可想好了嗎?”沈忘看着面前背着行囊的青年男女, 面色中帶着一抹惆悵。

“沈大人, 民婦與兄長本就是無根浮萍,飄蕩無依,定居濟南府也是因為義父照拂,将我二人撿了回去。經歷了此番禍事,濟南府已是我兄妹二人的傷心之地, 山高水遠,不若換個天地,重新開始。”南菀柔聲道,經受了一場牢獄之災, 女子白淨的面頰愈顯清瘦, 微微凹陷下去, 讓那種柔和悲憫的氣質稍減, 卻凸顯了她眸中的堅定之色。出水清荷的花瓣層層剝落, 內裏卻是堅忍而頑強的花蕊, 讓人不敢輕視。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 眸光閃動, 沈忘嘆了口氣道:“南铮,你也想好了嗎?”

南铮點了點頭, 道:“菀兒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那……霍兄怎麽辦?”最終,還是柳七問出了二人心中郁郁的情結。

南菀眼簾微垂, 唇角浮起一絲悵惘的笑意:“霍師爺……他很好……”

一語終了,四人皆寂然無聲, 只聞微風浮動官道兩旁的落葉,一派蕭瑟秋黃。

“南菀姑娘,你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不妨與霍師爺告個別,也好……也好成全他一番心意。”沈忘還想為自己的好兄弟争取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他深知霍子謙對南菀用情已深,雖然霍子謙未曾明言,可欣悅欽慕本來就是無法掩藏的東西。

“若是見了,便走不了了……”南菀搖了搖頭,輕而又輕地嘆道。她擡起手,自蓬松雲鬓間摘下一枚銀簪,那銀簪造型古樸簡約,細節之處頗顯粗陋,唯有其上裝飾的朱砂紅豔灼目,如同一朵騰起的心火。

南菀将發簪遞給沈忘,珍而重之地輕撫發簪上的朱砂,道:“請沈大人為我遞一句話,就說……南菀,受之有愧。”

* * *

霍子謙是從易微的口中得知了南氏兄妹的離訊的。沈忘和柳七思來想去,都覺得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大小姐的插科打诨方能消減這“人生八苦”之一的生離之苦。而易微一聽柳七有求于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滿口應承下來。可真要付諸行動之時,狡黠如易微也犯了難,直嘬牙花子。

易微在歷城縣衙後院兒的金桂樹下轉悠了半天,直轉得自己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方才意味深長道:“今日是十五,咱們吃螃蟹吧!”

此時,程徹正為了好兄弟的情路坎坷急得直撓頭,聽易微不着四六的蹦出這麽一句,登時撲哧一聲樂出聲來,繼而又覺得心疼起來。他既心疼情窦初開的霍子謙所托非人,又心疼易微絞盡腦汁替好兄弟想辦法,二話不說,回夥房拎起魚簍就出門了。

沈忘盯着這倆人直嘆氣,搖頭道:“小狐貍,你這……哎……”

易微不滿道:“你嘆什麽氣啊,我又不是為了吃螃蟹而吃螃蟹!你想想,吃着螃蟹,賞着月色,品着美酒,就是天大的煩心事兒也該想開了。待得酒酣耳熱之際,吃飽喝足之時,我再風輕雲淡地跟書呆子掰扯掰扯這件事兒,他一定好接受得多。”

沈忘垂眸想了想,于樂景訴哀情,說不定真的可以化解一二,也的确不失為減輕霍子謙失落感的好方法,便拍板定下了這個計劃。幾人分頭行動,程徹跑去市場尋頂蓋兒肥的河螃蟹,柳七和易微結伴去劉改之劉掌櫃那兒取上好的黃酒,而沈忘則負責拖住霍子謙,不讓他察覺出任何的異樣。

一切行動都在霍子謙眼皮子底下有條不紊地開展着。沈忘為了能讓霍子謙不致分心,不得不拿出成堆的陳年黃冊與霍子謙整理收納,累得腰酸背痛。期間,沈忘不時探頭向院門口張望,只盼能有人回來給他搭把手。

花添彩倒是很想參與,幾次主動請纓,撸袖子摩拳擦掌,卻被沈忘一再拒絕。他生怕花添彩的大嗓門會把南氏兄妹出城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那今日的計劃就全白費了。是以,他硬挺着隐隐作痛的腰舍命陪君子。

霍子謙倒是樂在其中,他的身體早已比在白蓮教時大好了,再加上他本就小心謹慎,注重調養,如今倒是比沈忘還要健康幾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南氏兄妹出獄,霍子謙心中大石落地,搬黃冊之時哼着小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可他越是如此,沈忘心中對他的憐惜和愧疚便又更甚幾分。最後,倒是連頻頻送水斟茶的花添彩都看出來了,霍師爺春風滿面,沈縣令卻是愁眉緊鎖,好不奇怪。

終于,沈忘無盡的試煉結束于程徹、易微和柳七一同踏進後院兒的腳步聲。沈忘如蒙大赦,對霍子謙急急抛下一句:“子謙,今日十五,咱們吃螃蟹!”便捂着腰躺倒在美人榻上,精疲力竭,再也不肯起來。

衆人看他一臉的狼狽相,心中皆是又可嘆又可笑,唯獨蒙在鼓裏的霍子謙趕緊出言安慰,并挽起袖子自告奮勇地到廚房去打下手。就這樣,一場各懷心思的秋日蟹宴便徐徐拉開了帷幕。

癱軟在美人榻上的沈忘是被一陣撲鼻而來的鮮香味兒拉回了三魂七魄,他強撐着身子,吸着鼻子坐了起來,看向香味兒飄來的方向。只見融融的月色之下,柳七正端着一個晶瑩雪白的瓷盤緩緩走來,仿若将天上的月兒捧在了懷中。那瓷盤上端坐着五六個圓滾滾、黃澄澄、香噴噴的橙子,個頂個兒的飽滿圓潤,讓人見之心喜。而那混合着蟹肉的清甜、佳釀的醇厚與橙汁的爽利的香氣,正是從這幾個胖乎乎的橙子中飄散出來的。

“蟹釀橙!”沈忘激動地渾身一顫,一下午的疲憊一掃而空,他自美人榻上一骨碌翻身下地,迎向踏月而來的柳七。

柳七見沈忘一臉喜色,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在柳七的密切看管下,沈忘常年來少食葷腥,酒水也飲得少,可饒是如此,沈忘的身體也不見起色,能維持原先的狀态就已是不易了。她知道蟹釀橙的香氣已經徹底勾起了沈忘的饞蟲,可還是盡職盡責地認真囑咐道:“一共六個蟹釀橙,我們一人一個。今日你出力最多,可以用兩個,但絕不能再貪嘴了。”

沈忘點頭如搗蒜,跟着柳七來到了桌邊。此時,張牙舞爪的河蟹、濃香撲鼻的老酒、讓人口齒生津的蘸料都已經上桌,只待諸位饕餮食客入席享用。美酒佳肴在前,哪還用人招呼,大家嬉嬉笑笑、擠擠挨挨地圍坐一處,不約而同地探手向桌子正中心的那一大盤河蟹伸去。

程徹一把抓了兩個,煞有介事地掂量着左右手河蟹沉甸甸的重量,滿意地點了點頭:“為了這盤螃蟹,我差點兒沒和碼頭上的張把式掐起來。你們瞧瞧,個頂個的頂蓋兒肥,滿膏滿黃,但凡有一個不入眼的,你們也別拆螃蟹了,幹脆把我拆了!”

說完,他便将手中的螃蟹分別放進了易微和霍子謙的盤子裏。沈忘也挑了一個大的,遞給霍子謙道:“子謙今日最累,得多吃點兒。”

霍子謙受寵若驚,看着自己盤中那座高高隆起的“蟹山”,幸福地嘆息道:“沈兄今日才是最辛苦的,我……我其實沒幫上什麽忙。”

易微哪還容霍子謙多言,當即給他斟了滿滿一杯酒,豪爽道:“省着點兒話,都在酒裏了,幹!”

五個杯盞磕碰在一起,叮叮當當響成一片,五張年輕的面龐之上,洋溢着久違的笑意。

喝了一陣兒,盤中的螃蟹也被拆得差不多了,沈忘當先下手将他朝思暮想的蟹釀橙捧在手裏。衆人也都學着他的樣子,一人取了一個蟹釀橙。此時的霍子謙已經有了醉意,易微趁着拿橙子時和程徹交換了一個探詢的眼神,程徹趕緊點了點頭,示意易微可以開始了。

易微當即清了清嗓子,剛欲開口,卻聽霍子謙大着舌頭道:“也不知今日,南菀姑娘怎麽樣了……這般精致絕倫的蟹釀橙,若是她也能嘗上一個……”

也許是被酒氣熏蒸了眼睛,霍子謙的眼眶微紅,眸子盈盈亮亮的,仿佛泛着水光。易微咽了口唾沫,終于硬着頭皮道:“書呆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哎,反正不當講我也得講,這南菀姑娘未必适合你,人家也許有自己的打算。”

霍子謙垂下眼簾,露出一個溫柔得令人心酸的笑容:“我知道……從第一次見她我便知曉了……”

易微不由得有些頭大,猶豫了片刻解釋道:“你知道?可能你知道的……和我們知道的……就是怎麽說呢,不太一樣。你想不想聽聽,我們知道什麽你不知道的?”

霍子謙轉過頭,定定地看着易微,酒氣上湧讓他的眼神有些發直,看上去像只大雨中落魄無助迷了路的呆頭鵝:“我知道你們知道什麽……”

霍子謙移開了目光,轉而看向手中的蟹釀橙,像是在努力研究它奪目而飽滿的色澤,鼻尖兒都幾乎要碰到橙子的外皮:“我知道她走了。”

易微這一下可吃驚不小,愣了片刻便抑制不住地打起嗝來,程徹趕緊又倒水又拍背,易微一邊數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咕咚咕咚地喝水,一邊求助般看向沈忘,示意自己臨陣兵敗,只怕是難以為繼了。

沈忘也是吃了一驚,但面上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子謙,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兄,我……我不傻……”霍子謙嘴上說着不傻,臉上卻露出了一抹無奈的傻笑,“我猜到了她會走,只是……沒有猜到她走得那般急,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子謙……”沈忘頗為動容,嗓音中帶着一絲沙啞的顫抖,“你別怪南菀姑娘,她說,她若是見了你,只怕就走不得了……”

霍子謙垂着頭,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只是身子微微搖晃着,仿佛一片随着夜風吹拂而顫動的枯葉。

衆人皆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看着漫上桌面的如水的月色。半晌,霍子謙擡起頭,臉上又浮現出如往常一樣,平和又帶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沈兄,她還說了什麽?”

沈忘從懷中抽出那枚銀質的朱砂發簪,遞給霍子謙,霍子謙顫抖着接過,用蒼白的手指細細地撫摸着那曾被多災海的火光吞吐過的紅。

“她說,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