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剛峰滔滔 (一)

第148章 剛峰滔滔 (一)

三尺之法不行于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 宜其不堪也。——《張太岳集·答應天巡撫海剛峰》

沈忘的書房中,衆人如臨大敵地看着面前桌上的那一卷聖旨。

見衆人皆默然無語,程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這個皇上說的海瑞, 是我知道的那個海瑞嗎?”

“啪”地一聲, 程徹的後腦上挨了不輕不重地一巴掌,易微惱道:“整個大明還有幾個海瑞!不是那個海瑞海剛峰還能是誰!”

程徹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嘆了口氣道:“那既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大人,為什麽皇上還要派無憂去查他呢?這不……這不是讓無憂犯衆怒麽……”

程徹的話道出了衆人心中隐憂,海瑞海青天的大名可謂天下皆知, 而海瑞兩袖清風,清正廉潔的賢名亦早已被世人所認可。他是大明禦座之上高懸的尺,是天下百姓心中不滅的燈,哪位官員若是與海瑞不對付, 那自有悠悠衆口将他釘在恥辱柱上, 不得不面對萬人唾罵。而在這個時候被派去查海瑞的家事, 那可真就是煙囪裏面招小手——把人往□□裏引了。

“沈兄, 你是怎麽想的?”霍子謙蹙眉問道。

身為當事人的沈忘卻是衆人之中表情最為輕松的一個, 他用手指輕輕摩挲着自己光潔的下巴, 邊思索邊道:“自海公憤而罷官, 賦閑在家兩年有餘, 此番突然要派巡按禦史查證海公家事,只怕是皇上起了要中用海公之心啊……說來也巧, 海公的妻室恰于近日病死,正好被那些不願海公複啓之人拿來做文章。所以,所謂查證海公家事, 無非是兩方争奪的籌碼,搶得也只是朝堂之上的話語權罷了。”

“那我們豈不是裏外不是人?”程徹恍然道。

“還真讓清晏你說準了, 這事兒,若是查出了個子醜寅卯,想要複啓海公的皇上必然不悅;若是查不出個子醜寅卯,想要阻止海公複啓的一衆臣子沒了借口,定然會把矛頭指向我。所以啊,成或不成,都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面挨巴掌。”

明明是極為棘手之事擺在面前,沈忘卻神色如常,唇角還隐隐帶着笑意,讓人望之心安。柳七問道:“沈兄,你心中可是有了辦法?”

沈忘的眼睛彎了起來,笑道:“本來我還尚有幾分猶豫,可今日我收到京城來的書信一封,倒是堅定了心中所想。”沈忘邊說,邊從案幾上拿過一疊書信,擺放在衆人面前。

“诶,是沈家哥哥的信啊!”易微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信紙上的落款,大聲嚷嚷了出來。

“沒錯,确是兄長加急的書信。”

“那咱家哥哥是什麽意見呢?”程徹也緊跟着打聽道。

“兄長讓我千萬不要着急動身,只是接了聖旨按兵不動,他在京城多方活動,定能将這燙手山芋送到別人手裏去。”

霍子謙聞言,點了點頭:“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此去瓊州天高路遠,光是路上就會耗費許多時日,聖旨上也沒有規定具體到達的日期,倒是能餘出時間和機會讓兄長在京城活動活動,說不定還能有個緩兒。”

“我就說嘛……”易微聞言放下心來,道:“沈家哥哥看着就靠譜,再說了,舅舅還在京中呢,我這就給他寫信讓他幫幫忙!”

“沈兄,你似乎并不做此想。”柳七微微側頭,看向身旁笑而不語的男子。

沈忘颔首道:“沒錯,正是由于兄長這封信,才堅定了我去瓊州斷案的想法。”

“為什麽呀!?”易微和程徹滿臉不解,異口同聲道。

“兄長最會審時度勢,慮定而動,連他都開口了,可見朝中輿論風向對海公頗為不利。若是我推了此事,他們又會選什麽人去查呢?會不會将本就賦閑在家的海公一竿子打死也未可知。所以兄長愈不讓我插手,我還偏要攪攪這趟渾水,總不能讓那些心懷叵測之人輕易得手。”

聞言,柳七看向沈忘與他相視而笑。這才是她認識的沈無憂,知危不避,臨難不驚,以渺然之身揭天掀地,帶着不懼後果的暢快淋漓。

“我與你同去。”柳七道。

“我也去我也去!我還從來沒去過瓊州呢!”易微玩心重,早就把剛剛燃起的焦慮抛諸腦後,只顧着手舞足蹈起來。

“那我這就收拾東西去。”程徹自騎龍山與沈忘偶遇起,日日相伴左右,從未分開過。所以,即便是易微和柳七都不去,他也要陪自己的無憂兄弟去闖一闖這龍潭虎穴,他根本沒有思考過自己還有另外的選擇。

“那我也……”

“子謙”,霍子謙甫一張口,沈忘就微笑着打斷了他:“濟南府若少了霍師爺鎮着,可就亂了。”雖然沈忘從未言明,但他始終對霍子謙存着一份深深的虧欠之意。霍子謙為了他,放棄了未來的官途,放棄了遠在江西的故鄉,甚至放棄了初開的情窦,他無論如何要給霍子謙留一條後路。

“沈兄?”霍子謙鼻子一酸,忍住了即将脫口而出的“你怎麽能不帶我”,他怔怔地望着沈忘,等待他的解釋。然而,即使沈忘不說,他又豈會不知。相處多年的默契早已在許多時候替代了語言的功用,隐隐傳達着二人之間無需盡言的情義。

“子謙,濟南府有你坐鎮,我們四人方有轉圜之地。可若是少了你,只怕我們便再無後路可退了。”沈忘誠懇地勸慰道。

霍子謙眼圈一紅,低下頭小聲地喃喃道:“可是去瓊州真的很遠啊……”

“半年。”沈忘鄭重地對霍子謙道:“霍兄,我沈忘向你保證,至多半年,無論成或不成,我定然帶着大家重返濟南府與你重聚。”

次日,一葉小舟順流南下,循着當年挂冠而去的海瑞的路線,飄然向遙遠的瓊州行去。

易微端端正正地在小案前坐下,給霍子謙寫信。這是他們踏上行程的第一日,小舟順風順水,水流平緩,春日晴好。

“這不才第一天嗎?”程徹看着易微不由得咂舌。

“還說呢,我這不怕書呆子哭鼻子嗎?他給我安排了任務,讓我日日都要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記下來,一到碼頭就給他寄回去。大狐貍,你不給沈家哥哥去封信嗎?”

“給他寫信作甚?”此時的沈忘正悠哉悠哉地倚靠着船舷看書,明晃晃的陽光打在書頁上,形成一圈白蒙蒙的光斑。

“至少得告訴他咱們已經動身去瓊州查案了呀,人家好心好意寫信來勸你,你不聽也就罷了,好歹知會人家一聲吧!”易微嘟囔着,飽蘸了墨汁奮筆疾書起來。

沈忘默然不語,仿若沒有聽見一般。

其實,在閱讀沈念書信的同時,沈忘的心中也早已打好了腹稿。離開濟南府的前一晚,他便将回複沈念的書信寄了出去。在小舟順流南下的同時,這封信也快馬加鞭地北上而去,承載着兄長的希冀與幼弟的叛逆,在數日後呈放于沈念的桌前。

近些日子,沈念在京中也并不順遂。一直以來依仗的高拱高大人在權利的争奪中落于下風,因為一句“十歲孩童,如當人主”被小皇帝一腳踢出了內閣。若不是他提早有準備,與高大人疏遠了關系,給自己留了後路,只怕這次自己也會受牽連。更遑論後來的“王大臣”案,更是将馮保想致高拱于死地的目的昭然若揭于天下。此時的沈念,前有狼後有虎,生怕行差踏錯,可偏偏聖上又将查證海瑞一事交給了他的寶貝弟弟。

沈念看着手中的信紙,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此去瓊州,山高路遠,勿念。

蒼白冰涼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半晌,沈念卻是笑了。他垂下眼簾,将信紙緩緩放在桌案上展平折好,重又裝回信封裏。

這的确是無憂的行事風格,愈不準便愈要做,愈怕火便愈澆油,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就從來沒有變過。

沈念将後背緩緩靠在椅子上,擡頭望向盛春的天空。也不知瓊州那邊氣候如何,無憂呆不呆得慣呢?無憂的腸胃疲軟,稍是吃些不合口的便要鬧肚子,到那時他又是否會後悔沒有聽自己的規勸呢?

沈念嘆了一口氣,笑着搖了搖頭。也罷,他早已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