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剛峰滔滔 (二)
第149章 剛峰滔滔 (二)
盛夏, 瓊州府城。土壤平衍,山無險峻,清流拱其前, 洋海繞其後, 其東南有一大湖,若寶鏡一面,名曰南湖。登高觀之,瓊州府城被周邊三座名為抱珥、文龍、三臺的小山峰環繞拱衛,形成一把交椅, 而瓊州府衙就端坐于交椅的正中心。
烈日炎炎,街道上行人稀少,一輛驢車吱呀吱呀地行在路上,車上神色恹恹的幾人分外引人注目。驢車上擠着兩男兩女, 皆頭戴東坡帽, 白皙的面容被酷烈的日頭曬得發紅, 長相與當地人也有着明顯的不同, 而他們行進的方向正是瓊州府城朱桔裏海宅塘村。
“小狐貍, 還覺得好玩兒嗎?”沈忘雖也熱得昏頭漲腦, 但嘴裏還不閑着, 笑着問向一旁的易微。
易微氣鼓鼓地嘟着嘴不說話, 這一路來她游山玩水,好不熱鬧, 可誰知越往南行,天氣越熱,及至瓊州此地, 天氣更是熱得讓人說不出話來。起初她還嘴硬,張羅着衆人要先游歷一番, 可僅僅過了一天,她雪白的脖頸就被曬掉了一層皮,苦不堪言,若不是在當地老人的指點下,戴上了由椰子葉與纖維編制的東坡帽,只怕臉上的皮膚也難逃大劫。
程徹看着易微垂頭喪氣地樣子頗為心疼,道:“無憂,你可別逗她了……微兒,再吃口椰子嗎,消消火?”
“不吃!”易微吼道。
聞言,一旁的柳七笑出了聲:“寒江,這椰肉性甘平,去風熱,的确是除暑佳品,還是再用些吧!”說着,便将自己手邊的一小罐混着椰肉的椰漿遞了過去。
易微聽話地接過去,一仰頭喝了個幹淨。
“阿姊給你你就吃,我給你你怎地就不吃呢?”程徹有些委屈地嘟囔道。
“要你管!”臉色明顯好轉的易微發出一聲小狗般地吠叫。
“哎呀,我已經能猜到今日子謙會收到一封什麽樣的信了。”沈忘交叉雙臂,施施然枕在頸後,仰面朝天道,“無非就是六個字:要你管,煩煩煩!”
聽他這麽一調侃,就是緊繃着小臉兒的易微也噗嗤一聲樂了,程徹也爽朗大笑,一時間擁擠的驢車上歡聲笑語一片。柳七卻偷眼看向沈忘,男子的臉上始終挂着憊懶而溫和的笑容,柳七卻從這笑容中讀出了隐藏的含義。
他在緊張,從一踏入瓊州府境內就開始的緊張。所有刻意的調笑,溫煦的調侃,平靜的自嘲,都是為了掩蓋即将見到海瑞的慌亂。她知道一直以來,海瑞都是沈忘為官做人的楷模與典範,哪怕他與海瑞性格天差地別,可內裏的執拗與倔強卻是相同的。而此時此刻,他卻要作為一名“推官”介入海瑞的家事,無異于讓他提着毛筆在信仰的神殿中肆意塗畫,他如何不緊張,如何不害怕?
她微微湊近仰頭看天的沈忘:“沈兄,你來做這個巡按禦史,已經是剛峰先生能面對的最好的選擇了。你要相信剛峰先生,更要相信你自己。”
柳七也擡頭看向瓊州萬裏無雲的明淨天空:“沒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沈忘心神一顫,積郁在心頭多日的愁雲瞬時消散,他雙唇微動:“停雲,我……”
“啊!那是不是剛峰先生啊!”心中漾起的情愫被易微驚叫打斷,車上的衆人皆齊齊看向易微指着的方向。
瓊州的民宅與濟南頗為不同,因瓊州多雨水臺風,所以絕大部分民宅的舉高不大,屋身低矮、鬥拱簡樸古雅,出檐短促低平,窗棂疏朗通透。而海瑞所居乃是其祖父海寬時置辦下的祖宅,因此更顯古樸厚重。民宅的大門處此時正立着一人,乍一看與尋常老農無異,顴骨高聳,清瘦異常,皺紋深刻,唯有一雙眸子端正明亮,直直地看向驢車行來的方向。
“沈禦史。”海瑞拱手道。
車還沒停穩,沈忘就一個箭步跳下來,雙手扶住了海瑞的胳膊,恭敬道:“學生拜見剛峰先生。”
明明是巡查海瑞的巡按禦史,卻偏偏自稱學生,這引得海瑞也不由得多看了沈忘幾眼。只見面前的年輕人面容清秀,白淨無須,衣飾不盡雕琢,風塵仆仆卻不失禮數,蕭蕭谡谡自有君子之風,而随行之人也皆是青年才俊,令人望之怡然,海瑞嚴肅的臉上便多了一絲笑意:“沈禦史過謙了,快快有請,我為諸位接風洗塵。”
衆人在海瑞的帶領下步入老宅之中,從海寬到海瑞,祖孫三代徐徐圖之,海家老宅已經頗具規模。然而,屋舍雖然不少,卻皆樸實無華,毫無二品大員應有的豪奢與氣度,讓自小嬌養着長大的沈忘和易微不由得咂舌。
大院一側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氣根垂挂,形成了一片濃蔭。樹下擺放着石桌一張,石凳數個,觸之冰涼,一塵不染,讓人暑熱頓消。海瑞引着衆人入座,一名年輕的男子上前奉茶。
“子偉,來,為師為你引薦。”海瑞蒼老的臉上泛出慈祥的笑容,将這位名叫許子偉的年輕人一一介紹給衆人認識。許子偉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比沈忘和程徹的年齡都小上幾歲,與柳七和易微倒是同齡。幾個來自不同地域的年輕人頗為投緣,本是來奉茶的許子偉與衆人言談甚歡,不由得也坐在石凳上與大家擠在一處。
海瑞不以為忤,相反他倒是很支持許子偉與衆人多交流交流:“這位沈禦史年少有為,更是隆慶四年的探花郎。子偉啊,你要多多同沈禦史學習請教,莫要錯過了此番大好時機。”海瑞語重心長地教育道。
許子偉趕緊起身,恭恭敬敬地應諾道:“謹遵老師教誨,還請沈禦史不要嫌棄子偉年少無知,見識粗淺,能不吝賜教。”
聞言,沈忘臉上一紅,能被自小崇拜敬重的海瑞當面誇獎,他又豈能不自豪?雖是心中樂開了花,但面上沈忘依舊保持着應有的禮數,連忙回禮道:“許賢弟言重了,名師出高徒,有剛峰先生言傳身教,你早已是夜光之珠、盈握之璧,那還需要舍本逐末呢?”
海瑞聞言,不由得頻頻點頭,目光中盡是欣賞之色,笑贊道:“有沈禦史這般青年才俊舍身報國、一心向學,我大明何愁不興啊!”
雖然石桌上只有清茶數杯,可賓主盡歡,言笑晏晏,尋常人觀之,定要嘆羨剛峰先生的宅院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又豈會料到這位年輕的客人竟然是奉朝廷的命令來查證海瑞妻室亡故一事的巡按禦史呢?
交談之間,不時有幾只白羽雞咕咕叫着,啄食掉在衆人腳邊的榕樹籽,別有一番農家趣味。易微玩兒心大起,不時引逗,引得海瑞不由得多瞧了她幾眼:“這位姑娘可是戚将軍的侄女易姑娘?”
“正是。”沈忘道。
海瑞捋着長髯,微笑颔首:“果然是将門虎女啊!只是這般年紀了,還與沈禦史長途跋涉,朝夕相處,頗為不妥,沈禦史還應多做考量啊!”
此言一出,沈忘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蹙,還在逗雞玩兒的易微卻是心直口快,接口道:“剛峰先生過慮了,我與柳姐姐雖是女兒身,可也幫着大狐……沈禦史連破數起疑案,與男子相比也不遑多讓。再者說了,我與柳姐姐能吃苦能受累,比身為男子的沈禦史還經得起折騰呢!”說完,易微還親昵地撞了撞身旁的柳七:“柳姐姐,你說是也不是?”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空氣中略顯尴尬的沉默。
海瑞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道:“易姑娘,話雖如此,可就如天與地、陰與陽,男女自古以來分工俨然,又豈能只憑自己的心意随意更改?更何況易姑娘乃戚将軍的親侄女,更應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孝順長輩,三從四德,方為女子正途。”
易微不由得噎了一下,那種憋着一股氣兒要打嗝的不适感又湧了上來。她正欲反駁,卻被柳七放在桌下的手輕輕一拽,湧到嘴邊的話語也只得咽了回去。
而這時,一位老婦拎着一壺剛燒好的開水向石桌的方向走了過來。那老婦已至從心所欲之年,滿頭華發,卻是精神矍铄,腿腳硬朗,衆人只當她是海家老仆并未細瞧,海瑞卻像被燙到了一般,猛地起身,疾步走到老婦身前:“娘!您豈可給兒子侍奉茶水,實在是愧煞兒子!”說着說着,海瑞竟然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一跪,可把桌邊的衆人驚得盡皆站起身,許子偉更是滿臉通紅,跟着海瑞跪了下來,口中自責不止:“是子偉忘了奉茶,只顧談天說地,讓老夫人受累了!”
衆人是扶也不是,攔也不是,總不能也跟着海瑞齊刷刷跪下吧,只得都尴尬地呆在當場。倒是沈忘落落大方地上前見禮:“巡按禦史沈忘沈無憂見過老夫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夫人身體硬朗,腿腳麻利,剛峰先生又如此仔細着老夫人,實在是我輩楷模。”他一邊說,一邊将那壺熱水順手接過,悄無聲息地遞給了身後的程徹。程徹也眼疾手快,接過水壺放到了石桌上。
“老夫人,剛峰先生,子偉,今日之事主要還是怪我,乍見海公,欣喜異常,竟是失了禮數,疏忽了老夫人,實在不該。你們若再自責,無憂也該跪下給老夫人賠禮才是。”
這一推一讓、一拉一拽,既安撫了海瑞,又給足了老夫人面子,也給許子偉找了個臺階下,一石三鳥,連老夫人也被哄得掩嘴而笑道:“老身早就聽說這濟南府出了個沈青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見母親喜笑顏開,海瑞也長舒一口氣,在許子偉的攙扶下站起身,又愧疚地自責了數句,方才低聲對許子偉道:“韓氏呢,怎麽能讓母親勞累?”
那老夫人年紀雖長,卻是耳聰目明,滿面笑顏化作一片冷漠責備:“韓氏?還為着她姊妹的死傷心呢,哪有餘興來伺候茶水?”
海瑞的臉色也沉了下來:“是兒子禦下不嚴,讓母親操勞,讓諸位見笑了。”
經此插曲,再也沒有人有心情喝茶談天了。因為海母的到來讓大家也不得不面對他們此行真正的目的——海妻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