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剛峰滔滔 (三)
第150章 剛峰滔滔 (三)
待海瑞将海母攙扶回房間, 沈忘在門口等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海瑞才從房中出來。
海瑞長嘆一口氣,苦笑着搖了搖頭:“讓沈禦史久等了。”
沈忘溫和地笑了笑, 道:“無妨, 百善孝為先,既是老夫人心有郁結,自當早些開解才是,學生多等些時候也是應當理份的。”
“家母性子剛強,謹慎端方, 為了我殚精竭慮,夜難安寝,我卻始終不能讓母親展眉開懷,實在是不孝。今日, 竟然還讓母親侍奉茶水, 更是沒有盡到兒子的本分……自古忠孝難兩全, 我此時賦閑在家, 卻連後宅之事都處置不清, 實在是……哎……”
見海瑞自己提到了後宅之事, 沈忘趕緊就坡下驢道:“既然先生言及此事, 學生便也直言不諱地問了, 先生可知學生此次前來是為何事?”
海瑞濃眉一揚,聲音低沉:“沈禦史, 我的确是罷官歸隐,但并非閉目塞聽,那朝中污穢小人極力往我身上潑髒水之事, 我又豈會不知。我不上書申辯,并非因為理屈詞窮, 實在是不願與那幫泥豬癞狗多做糾纏,自降身價。”
看着這位嚴肅古板的老人一會兒“污穢小人”,一會兒“泥豬癞狗”的訓斥,倒讓沈忘想起了許久未見的李時珍,不由得垂眸笑道:“先生不願與泥豬癞狗多做糾纏,那是否願意與學生交個實底呢?”
海瑞認真地盯着沈忘看了片刻,似乎是在掂量他話中的誠意,對面的年輕人始終眉目含笑,帶着與尋常官員截然不同的親和與柔軟。半晌,海瑞終于開口了:“愚之妻室王氏的确是于數月前離世,然其死因乃是病痛所致,與他人無幹。生老病死,世間常事,王氏一介女流,終日裏困囿于竈臺後宅,我又何必拿她的死做什麽文章?朝中之人不想着輔佐新帝,造福百姓,卻盯着旁人的家長裏□□茍蠅營,實在是可悲可笑可嘆!”
沈忘注意到,海瑞某種的怒火遠遠大過于悲哀,一種微妙的不适感湧上心頭:“那敢問先生,先生的妻室究竟是死于何種病症?”
海瑞低頭思索了片刻,道:“郎中說是心陽不足。”
“是心病啊……”沈忘颔首,沒想到這句簡單的感慨卻引發了海瑞的一連串反應,只見海瑞的薄唇向下一撇,因為用力,唇峰更顯得鋒利如刀,呈現出一種焦灼的緊繃感:“心病?久旱無雨的老農沒有得心病,屢試不第的秀才沒有得心病,報國無門的将士沒有得心病,賦閑在家的清官沒有得心病,一個日日吃穿無憂的女子倒是得了心病?這是心病,還是閑病?”
海瑞嚴厲地看着沈忘,用一種近乎挑釁的語氣問道:“沈禦史,你能理解這種心病嗎?”
沈忘被問得一愣,雙唇微啓,用盡可能平緩溫和的聲音回答道:“學生畢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難蹉跎尚未歷經二三,是以沒有資格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評價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經受了巨大的情緒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況,女子承擔着生兒育女的天職,自是比男子更為纖細敏感,所以,學生雖是無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夠理解一二。”
“沈禦史你也說了,生兒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職,既是天職,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說養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無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卻從未抱怨退縮。愚幼年喪父,全是憑借着家母的一雙巧手養活長大;愚為官從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盡苦難,到了晚年卻連含饴弄孫的機會都沒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憑什麽哀切呢?”
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襲來的刀槍棍棒,讓沈忘陡然生出一種窒息感,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纾解一下心中累積的壓力:“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剛毅頑強。”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應該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麽心陽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見招拆招,嚴苛異常的私塾先生,自稱學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無轉圜的餘地。
沈忘自知在海瑞這裏應該問不出更有效的內容,便準備倉皇結束這場對話,豈料他還未來得及開口,海瑞又綴上了一句:“既然沈禦史喊愚一聲先生,那愚有句話便也應說與沈禦史知。自古以來,男女大防,然而禦史身畔女眷頗多,實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謗毀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連花叢謗毀于沈禦史。我惜沈禦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淪于此啊!”
說完,也不待沈忘反應,拱手一禮,振衣而去。沈忘只覺被一雙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過氣來。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飄然遠去的背影,腦子裏嗡嗡響個不停。面對海瑞字字見血的迫問,沈忘并非無法反駁,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反駁。
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範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國于家,于理于教,又并無甚錯處,甚至可以說是穩穩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揮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覺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種有心而發的悲涼。
海瑞沒有錯,難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錯了嗎?沈忘立在大槐樹下的陰影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身後卻突然響起一聲嗤笑,那聲音輕飄飄,冷淩淩地,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沈忘心中一驚,趕緊回頭望去,只見身後的不遠處,那樹蔭最濃重喑啞之所,竟還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件深藍的衫子,悄無聲息地隐在樹影裏,讓人難以發現,而她那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色,又把她襯托得若鬼魅一般。
沈忘躬身行禮道:“唐突了姑娘。”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原是好看的,只可惜表情中帶着一抹戾色,讓人看着心中莫名竦動:“我可不是什麽姑娘,我是老爺的妾室,你是何人?”
沈忘隐約記得,海瑞曾問許子偉為何韓氏沒有侍奉茶水,現在看來,這位女子應該就是海瑞口中的妾室韓氏:“見過韓夫人,本官乃朝廷差遣的巡按禦史沈忘,此番前來……”他猶豫了一下,接着道:“此番前來與剛峰先生有要事相商。”
“什麽要事。”韓氏問道。
沈忘一怔,他這口風明顯就是不想對韓氏細言,韓氏卻不接茬,不管不顧地更進一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沈忘心中暗暗嘆道。
“正好,我也有話想問問韓夫人,韓夫人請坐。”沈忘轉守為攻,輕輕一擡手,和韓氏在槐樹下的石桌旁坐了下來。
韓氏一手悠悠地護住腹部,一手托腮,目光不閃不避地盯着沈忘:“沈禦史有什麽話便問吧,不過我倒是奇怪,你剛才不是已經問過老爺了嗎,還有什麽事情是老爺不知道,而我知道的呢?”
“查證一事當廣開言路,多做詢問,不能偏聽偏信,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自然有着不同的解讀,所以本官想聽聽韓夫人的見解。”
“我的……見解?”韓氏又笑出聲來,仿佛聽到了什麽讓她樂不可支的笑話一般,“我的見解又有什麽意義,自古以來不都是你們男人說什麽便是什麽?我便是說了,不也是贻笑大方,被人當瞎話聽個熱鬧?”
韓氏的身材瘦得驚人,一笑起來更是搖來晃去,似乎下一秒就會斷折一般,沈忘緩緩搖了搖頭,語氣溫和而沉靜:“韓夫人,人的見解哪有什麽男女之分,哪有什麽高低貴賤,只有真相和謊言之別。”
韓氏止住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忘:“那你便問吧,我會告訴你真相。”
“韓夫人,本官想知道王夫人的死因。”
韓氏眸光一凝,她微微欠身,湊近沈忘的耳畔,用冰涼而低沉的聲音說道:“王夫人,是被他們害死的。”
那種如鲠在喉的窒息感又湧了上來,沈忘不可置信地看着韓氏,道:“韓夫人,此事事關重大,不可兒戲。”
韓氏細長的眉眼微挑,一陣近乎悲怆的笑聲又從唇齒間洩了出來:“沈禦史,我不說你偏要問,我說了你又不信,你說有趣不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