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剛峰滔滔 (四)

第151章 剛峰滔滔 (四)

“韓夫人, 你既然說王夫人是被害死的,你可有證據?”

“證據……”韓氏的臉上顯出悵惘之色,“這棟吃人的宅子就是證據。”

韓夫人名叫韓念允, 王夫人名叫王微時, 二人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王微時比韓念允長七歲,這樣的年齡差距本來是很難交好貼心的,可偏偏王微時性子柔婉,韓念允卻頗有主見,變相地将這七年的差距縮短了些。二人玩兒在一處, 長在一處,一直到王微時十八歲那年。

“微時阿姊,我聽說你快要成親了!”韓念允的嗓門大,震得頭頂樹枝上的桂花撲簌簌地落了一地。

王微時趕緊掩住了小姊妹的嘴, 紅着臉小聲囑咐道:“阿允, 你可放低了聲兒, 這事兒還沒定呢, 你要讓阿姊沒臉出去見人呀!”

韓念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有啥沒臉見人的, 我可聽說了, 是海大人呢!阿姊好福氣!”

王微時斂了笑, 眼簾低垂, 柔聲道:“什麽福氣不福氣的……都是命。”

斑點光影透過桂花花瓣的縫隙投射下來,仿佛帶着秋日的香氣, 将少女的周身鍍上一層金邊,韓念允逆着光看去,只覺光芒耀眼, 照得人鼻子發酸:“阿姊,你……不喜歡海大人嗎?”

王微時一怔, 先是點了點頭,又緩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聽說海大人是個大清官、大好人,可是……海大人已經休了兩位妻室了,我心裏忐忑,只覺得自己的未來也說不準呢……”

“阿姊——”韓念允拖長了強調,抓着王微時的手晃來晃去:“你說什麽呢!那兩位妻室定然是本身就有什麽問題,要不然海大人為什麽休了她們呢?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天底下最溫柔最好看的女子啊!”韓念允捋了捋想象中的胡須,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着:“若我為男子,定然是拼了性命也要與海大人争上一争,娶阿姊為妻。可惜,我畢竟不是啊……”

王微時終于展顏而笑,摸了摸韓念允毛茸茸的腦袋,道:“就你慣會逗人開心……”

而那時年幼的韓念允卻并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王微時的笑臉。

王微時和海瑞成婚不多時,便随着海瑞去了南京,與韓念允也徹底斷了聯系。再次相見已是多年以後,海瑞憤而罷官,重回瓊州老家,瓊州百姓歡欣雀躍,幾乎日日都有人擠在海瑞家的老宅門口探頭探腦,只為一睹海公容顏。

而這時的韓念允早已過了女子嫁娶最好的年紀,成了讓韓氏宗族頭痛不已的老姑娘。韓念允也開始時不時地在海家門口轉悠,只不過她想見的并非海瑞,而是那記憶中熠熠生輝的微時阿姊。

“這位姑娘,我見你日日來此,可是有什麽事情?”

韓念允應聲回頭,只見一農夫裝扮的老人立在身後,他的相貌平平無奇,年齡做她的父親都綽綽有餘,額頭上的皺紋深刻,像是一道道田壟平行着向兩邊伸展開來。男人挽着褲腿,腳背和小腿上還沾着未幹的泥點兒。

“我來見我阿姊。”韓念允也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道。

老人嚴肅地打量了她幾眼,眸子中的審慎與光彩同他的裝扮大相徑庭:“你阿姊是誰。”

“我阿姊叫王微時。”

老人一怔,似乎是在記憶中仔細梭巡着什麽,半晌方道:“王氏啊……那你怎地不敲門進去?”

韓念允勾起一側的唇角,露出一個天真而悵惘的笑:“近鄉情怯吧……我不知阿姊還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老人認真而古板的臉上在聽到“近鄉情怯”四個字時,綻放出一種生動的神采,一閃即逝:“王氏還有你這般姊妹。”說完,他也不再與韓念允多言,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中推門而入。韓念允這才知道,這老農打扮的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剛峰。

韓念允沒有等到王微時,卻等來了海瑞的聘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以古怪傲慢著稱的韓念允竟然應承了下來。

“念允,你可想好了,這是去給海大人做妾啊!”母親的嗓音中帶着明顯的顫抖。雖然韓念允早已成了老姑娘,可母親還是不願她嫁入海家為奴為婢,哪怕那是天下歸心的海大人。

韓念允嘻嘻一笑,露出一顆不安分的虎牙:“反正早晚得嫁人,做妻做妾又有什麽相幹?”

母親勸不動她,做了一輩子農活兒的父親只知呼噠呼噠抽着煙袋鍋,最後一個前來相勸的人卻是多年未見的王微時。韓念允怔怔地看着面前蒼白消瘦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将她與記憶中粲然生輝的少女聯系在一起。

“阿姊?”

回應她的是王微時閃躲而膽怯的眼神:“阿允,你不是小孩子了,這可是終身大事,你要……要好好思量啊……”

“阿姊不想我去陪你嗎?”韓念允親熱地抓住王微時的手,幾乎被那厚重的老繭滑痛掌心。

王微時默默地将手抽了出來,縮着身子,她的身子那麽瘦小,幾乎要融化在她合身倚靠的牆角裏:“我想……可是你沒有必要非得嫁過來,我們可以……可以私下裏見見面。”

“若不是知道我要嫁過去,今日阿姊也不會來見我的,對吧?”韓念允盯着王微時閃動的眸子,聲音逐漸大了起來:“阿姊早忘了我了,對吧!可我還日日夜夜惦記着阿姊呢!”

王微時的臉上挂着疏離而僵硬的笑,那一刻的她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樹,傾盆大雨亦或是酷烈驕陽于她而言都沒有區別,她的根系早已失去了吸吮生機的能力。她沒有答話,只是緩緩望了韓念允一眼,又再次喪失氣力般垂下眼去。

“還是說阿姊怕我搶走了海大人,忌憚着我呢?”見此情景,韓念允挑釁般地問道。

“不用你搶,他始終不在這裏。”王微時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緩緩站起身,離開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韓念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看向沈忘:“若我當時能明白阿姊話中之意,也不必走到今日這步田地。”

“那王夫人為何會這樣說呢?”沈忘問道。

韓念允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繼續自顧自地講了起來:“那日我與老爺成親——”

紅蓋頭下的韓念允已經獨自在床榻上坐了許久了,她咂摸着嘴中棗核的味道,嘆了口氣。她早就聽人說過,這叫“磨性子”,也就是夫家給新娘的下馬威,讓新娘苦等多時也不來掀蓋頭,以期新娘日後溫婉柔順,逆來順受。

一枚棗核從嘴裏彈射出去,打中了不遠處的桌子腿兒,韓念允發出一聲嗤笑。仿佛與她相應和一般,門旁也傳來一聲女孩兒壓抑的笑聲,那笑聲柔柔怯怯的,好像秋日裏吟唱的金鈴子。

下一秒,韓念允的蓋頭被緩緩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王微時溫和而疲憊的臉,她的身旁立着一個小女孩兒,約莫六七歲的年紀,簡直和幼年時的王微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阿允,餓了吧?我給你帶了燒餅,将就吃點兒吧!”王微時掀開衣襟,從貼身的衣服裏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燒餅,熱乎乎的,帶着女子細膩的體溫。

“阿姊,你……你怎麽來了?”韓念允接過燒餅,下意識地往門口瞧去。

王微時注意到她的視線,輕輕嘆了口氣:“老爺今夜不會來了,老夫人身體不适,老爺去陪她了,現在應該在老夫人房中歇下了。我怕你餓壞了,擅自替你掀了蓋頭,阿允你……莫要怪阿姊。”

一旁的小女兒躲藏在王微時的雙腿後,聞聽此言也探出半個小腦袋,怯生生地道:“是啊,允娘娘,你不要怪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