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剛峰滔滔 (五)

第152章 剛峰滔滔 (五)

韓念允垂頭看看了小女孩兒, 又擡頭看了看王微時,屋外的暮色已濃,夕陽早已沉淪, 蕭瑟的風聲中, 韓念允卻只覺心底又騰起了一輪太陽,光華燦爛,照得她通體皆暖,什麽“磨性子”,什麽“掀蓋頭”, 此刻在她心中都不如王微時的那句話更重——她始終是惦記着她的。那太陽的光芒自她心中滿溢而出,如同囤積了大量雨水的湖泊,再也容納不了更多喜悅的水珠。

韓念允一彎腰,将躲在王微時身後的小女孩兒抱在懷裏, 小女孩兒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 很快就柔順地縮在韓念允的懷裏, 不再動彈了。韓念允沖着王微時龇牙一笑, 那顆不安分的小虎牙壓在飽滿如花瓣的紅唇之上, 像一顆小小的糯米:“這蓋頭早晚是要掀的, 與其讓沒見過幾面的老爺掀, 不如讓給你。”

王微時蒼白的臉上溢出一個幹淨至極的笑容:“又瞎說, 就你……慣會逗人開心的……”

韓念允更喜悅了,她把蓋頭一丢, 重重地向後仰躺在床上,她懷裏的女孩兒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也被她帶着滾在床上。韓念允笑了, 那種銀鈴般暢快的笑意全然不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子能夠發出的。

“阿姊,她叫什麽呀?”

王微時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韓念允和女兒, 溫聲道:“環兒,問允娘娘好。”

名叫環兒的小女孩兒小聲地嗫嚅道:“允娘娘好。”

韓念允将女孩兒抱得更緊了,還狠狠地在女孩兒的額頭上香了一口:“真乖!”

那是個格外特殊的洞房花燭夜,王微時和韓念允合衣躺在床上,一旁的環兒早已睡熟,二人低聲絮絮地訴說着這些年的經歷與改變,竟然毫無生疏之意。

聊到最後,韓念允也将頭枕在王微時的胳膊上睡着了,待第二日醒來,王微時和環兒早已不知所蹤,就仿佛這一夜紅燭帳下的抵足而眠都是夢境一般。

韓念允意猶未盡地長嘆一口氣,沈忘看到那盈在她眸中的光彩緩緩消散了。

“沈禦史,你能想象嗎,這個故事中的人已經都死了,都被這個宅子生生吞了去……”韓念允抻着颀長的脖頸,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除了王夫人,難道連故事中的環兒也……”沈忘再次被韓念允話中的陰冷之意所震懾,不可置信的問道。

“是啊,微時、環兒,甚至韓念允,都已經死了……都已經死了……”韓念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也不再理會沈忘,邁着無聲地腳步向着宅院的深處走去。那靜寂的宅院似乎真的化作了長着白森森利齒的怪物,将那瘦弱伶仃的身影一口吞了進去。

沈忘就這樣凝神看着,心頭泛起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哀傷。他能感受到韓夫人瘋瘋癫癫,哭笑相融的話語裏,無盡的控訴與癡狂,可是他能如何,他能将這個吃人的宅子判了嗎?只要沒有确切的王夫人是死于他殺的證據,他除了能向韓夫人投去同情的一瞥,還能做些什麽呢?那些在韓夫人的回憶中,鮮活的,明亮的人兒,竟真的如昨日黃花般被雨打風吹去了嗎?而那個可愛的女孩兒環兒又是怎麽死的呢?

沈忘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竭力盡數吐了出去,仿佛要将心中積郁的情緒清空一般。

“沈禦史,你不會是都信了吧?”沈忘沒有回頭,便聽出了說話之人乃是海瑞的學生許子偉,當下轉過身微笑道:“無論是做縣令,做推官,還是做巡按禦史,自然是要聽取百家之言,不可偏聽偏信,是以在最終真相呈現之前,我不會盡信任何一人的證言。”

許子偉眉毛聳動了一下,嘆氣道:“那我便安心了。沈禦史應該也看出來了,這位韓夫人……”他用手指點向自己的額頭,“腦子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她與王夫人感情很好,此番受了刺激,只怕好不了了。”

“子偉,你對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沈忘也不評價,溫聲問道。

“我?”許子偉垂下眼簾,恭敬道:“身為海公學生,自然沒有資格評論老師的家事,可我始終不認為老師有錯。是那些朝堂之上的宵小之輩,揪住老師的家事不放,肆意取笑毀謗。他們為得無非是徹底斷了老師的升遷之路,讓他們能肆無忌憚地貪墨罷了。老師之人品行事,我看得真切,天下百姓也看得真切,自是無愧于心的!”

“能陪伴侍奉老師這般高潔之人,是我許子偉的幸運,也該是王夫人與韓夫人的幸運。老師欲成之事,我自當傾盡全力、交付性命為其促成,我認為王韓兩位夫人也理當如此。與老師的宏大志向相比,那些兒女情長、多愁善感自當讓路。”

許子偉的表情熱切而真摯,毫無作僞,他攥緊雙拳,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不容得人不信。沈忘點了點頭,目光在許子偉年輕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道:“子偉,你知道環兒是怎麽死的嗎?”

許子偉一愣,神情有了片刻的怔忪:“環兒……那是老師的幼女,年初的時候便病逝了。”

“是什麽病呢?”

許子偉思索了片刻,搖頭道:“當時我與老師陪同瓊州分巡道唐敬亭正忙于州府的清丈一事,夙興夜寐、宵衣旰食,難得返回府中,因此也并不清楚環兒病逝的具體原因。”

“原來如此”,沈忘微微颔首,“那子偉對王夫人是如何評價呢?”

這似乎難住了許子偉,他垂着頭想了半天,尋找着對于這個逝去的女子合适的評語:“沈禦史,說實話,我已經記不太清王夫人的樣子了,也不太記得她在何時何地與我有過什麽交流,實在是難以評價。”

“可是王夫人在府中已經多年了,子偉你竟與王夫人沒有接觸過嗎?”沈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許子偉卻是一派雲淡風輕:“确乎是沒有,畢竟是閨閣女子,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就是這位韓夫人,我見得還多一些。”

那位在韓念允的回憶中燦燦生輝的王微時,在許子偉的眼中,淡漠得像一個影子。

“既然如此,那我沒有什麽要問的了。”沈忘拱手一禮,轉身欲走,卻又被許子偉喊住了。

“沈禦史”,許子偉道,“雖然我深知,禦史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查證老師的家事,可是我還是希望沈禦史不要過多地打擾老師,也不要輕易被某些人的言論所動搖,瓊州百姓指望着老師,天下百姓也指望着老師,沈禦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沈忘笑了,那笑容中隐含着年輕氣盛地許子偉所不懂的東西:“所以他才始終不在這裏吧……”

夏日微風吹動着院中槐樹的葉片,發出沙沙地低吟淺唱,仿佛困囿于其中的魂靈無助地哭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