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9 章 挾刃落花 (二)

第169章 挾刃落花 (二)

朱翊鈞連問了好幾個小太監, 方才知道在西面偏一些的宮室外有一株巨大的金桂樹,現如今開得正好,樹冠濃密若西天的雲彩, 他便起了心思想去看看。

朱翊鈞只允許小太監們遠遠地跟着, 自從小德子被馮保強行調走之後,新來的幾個他總覺得別扭。

“真礙眼……”身後探頭探腦地幾個身影讓朱翊鈞頗為惱火,又偏生擺脫不掉,他只得将滿腔的怒氣發洩在腳下的石子上。他用鞋尖狠狠地踢飛一顆石子,又緊接着踢起第二顆, 揚起的沙塵被一陣緊密的雨點壓下,朱翊鈞脖頸處一涼,一場秋雨便降了下來。

朱翊鈞緊了步子,終于在一衆小太監們追上之前, 躲到了金桂樹的樹冠下。

“你們去那邊檐下站好, 朕現在不用你們伺候!”朱翊鈞向不遠處的廊檐一指, 用昂起的下巴逼退了一幹人等。

天地間, 終于清淨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擡起頭望向那片被枝蔓葉片紛雜交錯着的天空。這株百年生的金桂樹宛若一片金子打造的穹頂, 輝煌絢麗, 芳香撲鼻, 朱翊鈞背着手站着,緊繃的小臉上終于洋溢出了久違的笑容。

也不知宮中這株金桂, 同沈先生縣衙中的比,孰優孰劣?

一滴冰涼的雨水,穿過無數葉片的阻滞, 闖入了樹冠下的空間,正巧滴在仰着頭的朱翊鈞的鼻尖兒上。朱翊鈞被涼得一個激靈, 縮了縮腦袋,不遠處的屋檐下,一個黑色的身影映入眼簾。

初時,朱翊鈞還只當那人是個躲雨的小太監,但很快就覺察出了不對勁。那人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不閃不避,森涼入骨,如剛才滴落在鼻尖兒的雨水一般。在這個宮中,在普天之下,在他所統禦的王土之上,又有幾人敢這樣瞧着他?

一種難以遏制的慌張感迤逦而上,直沖顱頂。朱翊鈞想做些什麽,可雙足卻如生了根一般,直挺挺地将他困在原地。下一秒,那黑影手中寒光一現,夾雜着咆哮的雨勢,向着朱翊鈞的方向疾奔而來!

原來在生死一線的瞬間,時間是會放緩的。肉眼可見的,急促而緊密的雨點驟然沉降,在朱翊鈞的眼前織成一道又一道瑩亮的銀線。那道人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淩厲之勢讓整個天地都為之變色。

朱翊鈞眼睜睜地看着那人手中的長劍直取自己咽喉,恰如閃電劈開天幕,勢不可擋!然而,就在冷硬的劍風已然刺痛他脖頸的同時,劍尖幾不可見地一抖,轉了方向,猛地紮進朱翊鈞身後的金桂樹!

太近了,近到能看清那人瘋狂的雙眸,近到能感受到那人急促的呼吸,鉗制在咽喉的危機感陡然解除,朱翊鈞終于回轉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救駕!”

第二日。

還是淩晨時分,一頂軟轎在微茫的天色中沉浮,轎夫的腳程飛快,轎中卻鮮少跌宕,沈忘面沉如水,眸光在暗中閃閃發亮。

“快些,再快些!”他聽到轎外,前來接引的太監尖聲催促着。他的心也随着軟轎的搖擺向谷底沉去。從太監們隐晦躲閃的言辭中,沈忘難以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但他卻能夠确定一點:皇上遇刺了。

這已經是萬歷元年以來,新君第二次遇襲。

從慌亂的太監們口中,他無法知曉朱翊鈞究竟有沒有受傷,亦或者受傷是否嚴重,他只知道驚惶不已的朱翊鈞一夜未眠,張首輔和馮保太監也寸步不離地守了一整晚。而現在,整個京城能叫得上名字的大明臣子們,都忙不疊地往宮中趕,要做危急時刻力挺新帝的中流砥柱。沈忘卻不一樣,他是被宮中之人請去的,據說,小皇帝急着見他。

在宮人們的帶領下,沈忘繞過了前殿眼觀鼻鼻觀心,如一根根竹筍般立着的群臣,直接被帶入了朱翊鈞的寝宮。

“微臣拜……”

“沈先生!”

沈忘的話甫一出口,床上的幔帳便掀了起來,露出朱翊鈞驚慌失措的小臉兒。他的臉色異常地蒼白,眼底有着深深的陰翳,額頭上浮着一層細密的汗珠,一眼便知受驚不淺。而随着朱翊鈞這聲喊,立在一旁的馮保和張居正也向着沈忘的方向瞧了過來。

馮保面白無須,圓臉膛,眉眼細長,而張居正則是長髯飄飛,濃眉入鬓,瘦削高挑,二人的面容身材相差巨大,可目光卻皆如利刃般鋒銳無匹,讓沈忘陡然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沈禦史,聖上既然喊你,便過來吧!”馮保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尖銳,相反,卻帶有一種年長婦人的沉穩與頓挫。

沈忘依言走到床邊,關切地打量着厚厚的被褥下藏着的小人兒,見朱翊鈞雖是面色很差,卻并未受傷,心下稍安。千言萬語在口中兜兜轉轉,最後脫口而出的卻是再溫柔平和不過的:“聖上,莫怕。”

朱翊鈞的嘴角向下重重一墜,鼻翼翕動了兩下,放聲大哭起來。只是嚎啕了數聲,朱翊鈞便強自止住,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擦了把臉,看了眼還立在一旁的張居正和馮保,面色終于平靜了下來。

“微臣聽聞賊人已收押,朝中又有首輔大人坐鎮,內宮之中有馮公公為保,聖上現在便收斂心神,好生修養,無須太過煩心。”見朱翊鈞的神色漸緩,沈忘柔聲安撫道。

朱翊鈞咬緊下唇,試探性地朝張居正望了一眼,張居正不動聲色地微微颔首,朱翊鈞方道:“沈……沈禦史,朕今春以來,已兩次身逢險境。初時王大臣一案,朕還能強自維持,面色如常。可自昨日起,朕只覺精神慌惑,如墜雲端,惶惶不可終日。甫一合眼,便見利刃襲來,再一睜眼,又仿佛賊人出現眼前。瞬息之間,汗出如漿,簡直……”朱翊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稚嫩的面容之上露出驚恐之色,“簡直難以描摹。”

“即便是張先生與馮大伴陪着,朕也……朕也無法安寝。”

王大臣的案子,當時遠在濟南府的沈忘也有所聽聞。有一位名叫王大臣的男子,僞着內侍服,潛入乾清宮,被萬歷皇帝撞見,王大臣獲罪下了東廠。這件行刺案牽扯甚廣,一度将曾經的內閣首輔高拱高大人都牽扯了進來。舉朝洶洶,朝野震蕩,若非吏部尚書楊博與左禦史葛守禮居中運作,只怕高拱也會因此獲罪。

然而王大臣卻在會審時吞吞吐吐,胡亂攀咬,只得移付法司,問斬了結。

誰料,王大臣一案才結束沒多久,朱翊鈞卻又在禁宮中遇刺,這又如何不令剛剛年滿10歲的小皇帝惶惶不可終日呢?

沈忘心中不忍,柔聲問道:“聖上可曾着禦醫看過?”

“看是看了,卻總也不見好……”朱翊鈞垂下眼簾,小聲道:“昨夜裏折騰了一夜,不得片刻消停。朕想着同沈禦史促膝長談之時,似乎心境平和許多,這才召沈禦史進宮,看看能不能有所緩和。”

馮保打量着垂頭喪氣地朱翊鈞,輕聲撫慰道:“老奴看着,聖上此刻确實是好些了,不如急召李時珍前來,為聖上配幾副方子?”

張居正搖了搖頭,道:“李時珍此刻遠在應天,就算是快馬加鞭,這一來一回也要月餘時光,只怕聖上驚惶如此,經不起這長時間的磋磨,遠水究竟解不了近火。”

“李時珍……”朱翊鈞突然歪頭思考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有了笑意:“沈禦史,柳仵作不就是李時珍的高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