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挾刃落花 (十一)
第178章 挾刃落花 (十一)
小德子的餘音還未落, 火災現場便響起一聲驚叫:“曲……曲大人!”
沈忘再無猶豫,一個箭步向着慘叫發出的地方沖了過去,柳七扯起渾身癱軟的小德子, 命令道:“一起。”
待柳七和小德子跌跌撞撞地行到火場的最深處, 只見蹲踞在地上的沈忘擡起頭來,失望地搖了搖,地面上陳放着一具體型碩大的屍體,雖然面目已經焦黑辨不真切,可通過殘存的衣飾和身材還是能夠一眼看出屍體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沈忘嘆了口氣, 轉頭對一旁吓得面無人色的庫兵道:“勞煩你跑一趟順天府衙,通知衙門裏收斂屍身暫行安放,我與柳仵作明日便去驗屍。”庫兵一疊聲地應諾着跑遠了,沈忘回轉過頭, 看向不停用手背擦着眼淚的小德子, 輕聲道:“今日, 我需得和德公公好好聊聊。”
架閣庫的偏殿因為撲救及時, 并沒有被火災殃及, 可是整個堂中依舊彌漫着強烈的焦糊氣息, 空氣中的水分似乎都被蒸發幹淨, 每吸一口氣, 口腔中的水分便被掠奪一分,小德子只覺唇焦口燥, 可面前的二人卻恍若未覺,表情一如來時的平靜。
沈忘将手中的信件轉遞給柳七,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六神無主的小德子, 溫聲道:“德公公,信我已經看了。在信中曲管勾直言, 自己犯下大錯,自知難逃一死,便派你去知會曲夫人,并将他之前偷偷藏起來的銀錢交予自家的妻兒。而他自己則将罪證付之一炬,以身伏法,以換取家人的安全——”
“本官的疑問是,曲管勾何必如此呢?”
小德子抽噎了一聲,甕聲道:“沈大人……小的沒有看那封信,但是曲管勾将信交予小人的時候,只是一再地說着,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說,清勾舞弊一事若是東窗事發,上面的大人是不會放過他的,還不如他自己來個痛快,還能為家裏的嫂子孩子留點兒保命錢……”
“然後,曲管勾就将小人推出屋外,鎖住了房門。小人也不敢大聲喊叫,生怕被庫兵們看出端倪,只能貼着門縫哀勸,可過不多時,小人便聞到了濃重的煙火氣。那一刻小人便知道,真的是來不及了,曲管勾竟親手焚燒了架閣庫……”
沈忘并沒有立刻表明态度,多年來的查案經驗讓他明白,在沒有針對性的證據出現之前,一切證言皆不可盡信。昨日,曲青青态度暧昧的邀請他再來架閣庫,以當面交付一份“不容為外人道也”的兵單,若他今日欲舍身赴死,又何須畫蛇添足呢?
那小德子的證言又是否可信呢?小德子的證言中有一處細節,便是他直言并沒有看過曲青青的遺書。遺書是小德子從懷中掏出來直接遞到沈忘手上的,那時信函之上尚封着火漆,至少在這一點上小德子沒有作假。
沈忘思忖片刻,道:“德公公,除了這封遺書,這裏是否還存有曲管勾的手稿?”
小德子想了想點頭應道:“偏殿中放有曲管勾的官皮箱,那裏面或許還有曲管勾的書信往來。”
小德子自小便在宮中伺候,先前突遭大火失了方寸,可現在冷靜下來自然知道沈忘信他不過,便恭敬地對柳七道:“柳大俠,小德子為了避嫌,只能勞煩您去找找看了。”
柳七點頭應了,不多時便從偏殿之中捧出了一摞文書,文書之上皆封蓋着曲管勾的印信,應是做不得僞。沈忘将文書與信函的文字細細比對,無論是運筆、力道、用墨皆是如出一轍,除了遺書中的字跡略微潦草混亂外,并無其他的出入,可見這封遺書的确也是出自曲青青自己的手筆。
那現在,唯一需要查證便是遺書本身內容的真僞了。
“德公公,曲管勾的信中提到一處地名,叫做‘蛟龍出水處’,你可知是在何處?”
小德子表情一怔,張着嘴啊了半天,方才道:“曲管勾的确對我提過這個地方,在架閣庫的東北方有一處山坳,以前是個湖,現在幹透了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小的與曲管勾曾無意間路過那裏,曲管勾跟小的吹噓,他有家傳的分金定穴的本事,最會看這陰宅。他說,那片荒地就是蛟龍出水之所,誰要是死了埋在那兒,定能造福子孫,福澤綿長……”小德子怔愣地看着不遠處連綿的群山,眼圈兒不由得紅了:“難道,曲管勾竟是連自己的埋骨之所都選好了?”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柳七已經開始默契地收攏起證物來,沈忘拍了拍小德子單薄的後背:“走吧,咱們這就去看看那蛟龍出水處。”
經過了一夜的烈火焚燒,清涼的秋月悄然退卻,一道橙紅色的日光逐漸爬上了山梁,只一眨眼的功夫,嶄新的日頭便躍了出來,将滿目的輝煌燦爛潑灑在天際之上。山野平曠,悄無人煙,只有一聲追着一聲悠長清亮的鳥鳴,迎合着踩踏落葉的沙沙聲。
雖然焦心于曲青青的人命官司,可這美輪美奂的山中秋景實在是讓人心曠神怡,三人都不自覺地擡起頭,看向那無數道山梁之後紅彤彤的朝陽。
“若是聖上也能看看這幅美景便好了……”小德子突然夢呓般地喃喃道,清晨的陽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瞳仁裏,泛起異樣奪目的光彩。“待我回去了,定要親口将下官與沈大人一同查案的故事講與聖上聽,定是比那《沈郎探幽錄》還要早一步!”
沈忘溫和地笑了,小德子自見到曲青青焦黑的屍體後便一直郁郁寡歡,此刻談及小皇帝卻仿佛變了一個人,整張面孔都洋溢着靈動與歡悅。那種少年人之間惺惺相惜的感情,讓沈忘也不自覺地憶起當年的自己,笑容便再也掩藏不住,從嘴角溢了出來。
“德公公,聖上也時常談起你。”一直沉默趕路的柳七突然開口了。
小德子的表情凝住了,片刻後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如同那躍出山梁的朝陽一般蓬勃而出:“柳大俠,你當真!”
“當真。聖上說過,你最愛吃的便是桂花糕,可對?”柳七微微歪着頭,嗓音柔和而舒朗。
小德子張口結舌了半晌,突然用手背擋住自己的眼睛,淚水順着手背與臉頰的縫隙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聖上還記着……聖上還記着吶!”
“小的跟聖上念叨過,自己的家就在這片山梁的後面,是個叫寧芳的小縣城。那裏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樹,比沈大人縣衙裏面的那棵還要大!自那以後,聖上每次吃桂花糕都會賞小的幾塊,而小的每次吃着桂花糕,就像回到了家裏一樣……”
小德子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泣不成聲:“聖上還惦記着我……我要好好替沈大人查清這個案子,我便能回去了……我便能回去了!”
他狠狠擦了一把滿臉的淚水,被秋風一撲,白皙的小臉兒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風印子。小德子挺直了腰杆,向着不遠處的山窪遙遙一指:“沈大人,您瞧,咱們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