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挾刃落花 (十二)
第179章 挾刃落花 (十二)
連綿起伏的山梁之間突然凹陷下去一塊兒, 頗為突兀,想來便是信中所言的“蛟龍出水處”。三人相互攙扶着來到那塊兒荒地上,蕭索的秋風在這片沒有遮攔的土地上吹得格外猛烈, 孤零零伫立着的幾根蒿草也被吹得東倒西歪, 眼看就堅持不住了。荒地的一角,有一塊明顯被翻掘過的土層,沈忘一掀衣服下擺,蹲踞在地便準備下手翻找。
“沈大人!不可!”小德子慌得差點兒咬到舌頭,手忙腳亂地擋住了沈忘的動作, “讓小的來,您怎麽能髒了手!”
沈忘眯眼笑道:“無妨,髒誰的手不是髒,你陪柳仵作歇會兒吧!”
接着, 也不容小德子分說, 柳七便把他扯到一旁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小德子坐得很是忐忑, 幾次想要掙紮着站起來幫沈忘一起挖土, 可都被柳七牢牢的按住, 動彈不得。折騰到最後, 小德子倒是同沈忘一樣出了一頭的汗。
小德子度秒如年地候了半晌, 沈忘終于施施然站起身, 懷中捧着一個精巧的箱子。無須打開,只要輕微晃動, 便能聽到箱子中金玉相擊發出的清越聲響。
“看來,這便是曲管勾信中所說,能夠讓子嗣綿延流長的‘寶地’了。”沈忘嘆了口氣, 将箱子遞給小德子。別看那箱子形制小巧,卻是頗為笨重, 将小德子帶得一個趔趄。
“沈大人……為什麽,為什麽給我?”小德子瞠目結舌地看着懷中還帶着土腥氣的箱子,詫異道。
沈忘将懷中的信件拿出來,仔細展平,放在箱蓋之上:“禍不及子孫,既然曲管勾信任你,托你将信件捎給家中妻兒,你便把這些遺物也一并捎回去吧!”
“可是……可是……”小德子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沒有盤剝,沒有克扣,甚至連箱子都沒有打開,銀錢都沒有點數,就這樣直接交給自己嗎?
“曲管勾已經為自己的營私付出了代價,總得給他的妻兒老小留條活路。若這箱金銀入了兵部,也無非是飽了他人的私囊,反倒要了那無辜老小的性命。送去吧,此事我就當沒有看見。”沈忘輕輕揮了揮手,柳七聞言則默默地轉過身去,望向逐漸升向中天的日頭。
小德子狠狠一咬下唇,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端端正正地磕了兩個頭:“小德子替曲管勾叩謝沈大人的大恩大德!”說完,将信在懷中揣好,沿着山梁一溜煙向着山下跑去。
随着小德子的腳步聲遠去,群山之間又重歸靜寂,沈忘擡眸,看向那背朝着他伫立遠眺的少女,緩緩擡步,與她并肩而立。人生若塵露,天地渺悠悠,青色的直綴,灰色的布衣,随着山風飄然于飛,氤氲成一片山岚天青。
許是那天地浩大,許是那秋色從容,沈忘心中一顫,竟是脫口而出:“停雲,待得有一日,你我脫出樊籠,也去這山野間做一逍遙閑人可好?”
說完了沈忘又暗暗後悔自己的莽撞,他對柳七的心意天地可鑒,柳七自然也省得,可她卻從未直面他的感情,更遑論接受他的情誼了。此時案件焦灼,他竟沒頭沒腦地蹦出這麽一句,只怕惹得柳七心中不快,想及此,沈忘悔之晚矣,趕緊看向身旁的少女。
柳七的面容依舊如同月下花影,平靜而清麗,只是那眉梢眼角隐隐透出一抹溫婉的紅,被山風一撲,愈顯嬌豔。她的嘴唇翕動,聲音如同山間的浮雲般缥缈遙遠:“此身天地一虛舟,何處江山不自由……沈兄,當有那麽一日的。”
沈忘只覺整個人都僵住了,如同被當頭天雷從中劈開一般。她這算是……答應了嗎?
“沈兄,走吧!”還不待沈忘再細思量,柳七已經轉身向山下走去。
“去……去哪兒?”沈忘的舌頭都要打結了。
“順天府衙。”
沈忘暗暗嘆了口氣,自己竟是連勘驗屍體一事都忘在腦後,實在是不該。他趕緊跟在柳七的身後,順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将那漫天的秋景丢在身後。
二人費了些時間在山下的樹林裏尋找走失的馬匹,一路疾馳,向着順天府衙的所在而去。路上所見所聞按下不表,只說在府衙的門口,沈忘和柳七見到了一位故人。
“姚大人!”沈忘翻身下馬,恭謹而拜。
順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依舊如同記憶中一般端方肅正,長髯下藏着的是慈祥而寬和的笑容。沈忘等人在捧頭判官一案中與順天府尹姚一元、冀州總兵官戚繼光相識,姚一元也在案件中對沈忘多有助益,是以故人相見,分外親厚。
姚一元擡手虛扶了一下沈忘下拜的雙臂,溫聲道:“沈禦史、柳仵作,好久不見。”
略作寒暄之後,姚一元斂了笑意,神色嚴肅起來:“沈禦史,本官聽聞你因聖上遇刺之案正在徹查兵部的清勾冊?”
沈忘點了點頭,将将架閣庫大火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只是隐去了小德子送信的一段。姚一元捋着長髯,表情有些複雜:“沈禦史,有句話本官不知當講不當講。”
“姚大人有話不妨直言。”
“這清勾之法實行已久,也的确有所弊端,不少官場中的蠹蟲碩鼠也會利用清勾的漏洞從中牟利,而這種行徑亦非我朝所獨有,自古以來便難以杜絕。這曲管勾利用官職之便,從中牟利,有錯在先是不假,可這錯誤真的就大到非死不可嗎?”
“更何況,知道沈禦史要調查皇上遇刺一案,張首輔早就放下話來,要諸位大小官員一力配合,哪怕存在疏漏,懲處的大小輕重亦可商榷。可是這曲管勾卻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燒了文冊自焚而死,是不是有些……過猶不及?”
随着姚一元的話語,沈忘的眉頭緩緩蹙了起來。難道是他查案的行為太過高調,促成了曲青青的慘死……亦或者是另有他人在其中雪上加霜?
姚一元嘆了口氣,惋惜道:“再加上這曲管勾年紀尚輕,又沒留下子嗣,曲家三代單傳,到他這兒算是斷了……實在是……哎……”
沈忘只覺一股寒意順着地面攀上後背,直沖顱頂:“姚大人!”他的聲音有些大,震得姚一元驚訝地望向他:“您說曲青青沒有子嗣?”
“是啊……”
“您确定嗎?”
“确定,本官與曲家頗為熟識,所以知道曲管勾多年求子無果一事。”
沈忘和柳七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濃重的陰翳。曲青青的親筆信中信誓旦旦地指明,要将自己藏在“蛟龍出水處”的遺物交給自己的妻兒,以蔭蔽子孫,福澤綿長。可姚一元卻證實,曲青青并無子嗣,那麽這封親筆信真的是“親筆”嗎,小德子又在其中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
“姚大人,仵作柳七懇請剖驗屍身!”突然,柳七雙拳一抱,鄭重道。
“……剖驗!?”姚一元噎了一下,方才将那個“又”字咽了回去。
“沒錯。”這次截口的卻是沈忘,“有些事情唯有剖驗,方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