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挾刃落花 (十三)

第180章 挾刃落花 (十三)

姚一元嘆了口氣, 面前的兩位年輕人面色鄭重,不似作僞,又有張首輔有言在先, 他又豈能阻止。只是這二人一腔赤誠, 這般莽撞地踏足于污濁朝堂,又是否能夠全身而退呢?

“既然沈禦史和柳仵作都這般要求了,本官自是不會阻攔。曲青青的屍身就陳在斂房之中,本官這邊叫衙役護送二位前去。”

“只是——”見二人急匆匆地轉身便欲走,姚一元思來想去, 還是叫住了他們,“沈禦史,莫怪老人多言,凡事需得多思多想, 有些事情寧可不做, 卻萬萬不能做錯, 你明白嗎?”

姚一元的眸光裏有着難掩的憂心, 沈忘胸中一暖, 沉聲道:“姚大人, 多謝!”

二人在姚一元的注視下, 并肩走向順天府衙的深處, 而在衆人毫無察覺之所,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消失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裏。

順天府衙地處京畿重地,斂房的規格比之濟南府要整肅得多,寬闊平整, 透光透氣,入室處還燃着由蒼術和皂角混合制成的熏香, 是以屋內的氣味并不惡劣,相反倒是餘煙袅袅,潔淨清爽,只是斂床之上停放的屍體打破了這營造而出的寧靜祥和。

掀開白麻單,曲青青焦黑的屍體便毫無遮掩地展露了出來,柳七目光如炬地在屍體上下打量一番,示意沈忘俯身來看:“沈兄,你看曲管勾的雙手。”

沈忘順着柳七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見曲青青的雙手無力冰冷地垂在身側,手上的皮膚已經燒得毫無人色,焦糊的皮脂掀翻開來,露出內裏的肌肉。然而,随着身體的死亡,肌肉也失去了活力,呈現出一種駭人的肉桂色。

“我早該注意到這一點,”柳七低聲道,“帶我入行的周師傅曾經說過,生前焚燒之死的死者往往雙拳緊握,如同與人相鬥。後來,我研究過多具浴火而死的屍體,發現有些時候,火勢格外猛烈也會讓屍身的雙手蜷曲,是以,雙手成拳并不能作為死者是被焚燒而死的證據。可若是不成拳——”

“便極有可能是死後被焚屍!”沈忘恍然道。

柳七點了點頭,補充道:“而如果要得出曲管勾乃是死後被焚的确鑿證據,便只有剖屍這一條途徑。”

“我記得《洗冤集錄》中有言,凡生前被火燒死者,其屍口鼻內有煙灰,緣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開氣脈往來,故呼吸煙灰入口鼻內——”沈忘信口拈來,極是熟稔,宋慈的《洗冤集錄》他已然倒背如流,可他自己說着說着卻也不由得疑惑,既然只是檢驗口鼻處是否有煙灰,又何必剖屍呢?

柳七柔柔地笑了,那笑容不同于男女之間心有靈犀的相視而笑,反倒像是一名嚴師眼瞧着自己的弟子茁壯成長而露出的欣慰之笑:“你既是疑惑,又為何認同我剖屍的提議呢?”

“盡信書不如無書,同大名鼎鼎的《洗冤集錄》相比,我倒是更願意相信永遠奔波在死亡現場的柳停雲。”沈忘眯起眼睛,長眉舒展,如月如鈎。

柳七臉上一紅,錯開目光,強自鎮定地颔首道:“的确,盡信書不如無書,宋提刑觀察入微,他所說的因呼吸而使得口鼻中留有煙灰,這種情況自然是存在的。可是,即便死者是死後被焚,煙灰飄入口鼻之中的情況也是有的。所以我認為,若想确認死亡與火災發生的順序只有一個辦法——那便是看看他的氣管和肺部是否有灼燙的痕跡。”

原來如此!人只要活着,便必然會呼吸 ,若是生前被燒,喘息之間滾燙的氣體湧入氣管與肺部,必然造成灼燒的傷痕。而若是死後被焚,即便口鼻中飄落了灰燼,卻因為呼吸動作的停止而無法燙傷氣管與肺部,這謎題便迎刃而解了!

柳七手法如電,一柄柳葉刀于她手中使來出神入化,先是焦黑的皮層,再是烘烤至變色的脂肪,及至內在的肌理,包裹嚴實的器官,都在她的刀下如同沖擊岸堤的河流般一分為二。沈忘只覺自己的胃部痙攣地抽痛了一下,雖然已經無數次見過死狀各異的屍體,但這樣近距離的目睹柳七剖驗還是第一次。

突然,柳七的刀尖頓了一下:“果然……”

沈忘湊上前去看了一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們被小德子騙了。”

除了口鼻中殘餘少量的煙灰外,無論是曲青青的肺部還是氣管,都沒有燒灼的痕跡,也就是說曲青青必然是死後被焚。而這種情況就與小德子所言産生了巨大的矛盾,小德子曾說是曲青青将遺書交付于他之後,便将他鎖在門外,為了焚毀罪證,方才燃起了大火,而自己也命喪火場。而現在,不僅那封“親筆信”出現了詭異的錯漏,連親手放火這一證言也無法成立了。

“也就是說,曲青青極有可能是在小德子的逼迫下完成了那封親筆信,而為了給後來人留下證據,他特意強調自己的遺物是為了‘頤養妻兒’‘福被子孫’。而完成遺書之後,曲青青便失去了利用價值,被小德子殺死,同時小德子引燃大火,将他想要掩藏的證據焚燒殆盡,毀屍滅跡,再将這一切罪行推到了早已死亡的曲青青頭上。”沈忘分析道。

“而那‘蛟龍出水處’掩埋的箱子,定然也是小德子提前布置好的,這樣一來我們就絕不會再懷疑到他身上。”柳七想及此,柳眉微蹙,懊惱道:“若我能提前勘驗屍身,當不會有此疏漏。可是……小德子的動機又是什麽呢?”

“這也是我始終想不通的一點”,沈忘幫着将白麻單重又蓋到曲青青的屍身之上,雙手合十,鄭重地拜了拜,又道:“停雲,這次的案子與以往頗為不同,先是聖上遇刺,後是張綽平被俘,再到曲青青身死,這一切的一切看似互不相連,實則暗潮洶湧,就仿佛迷霧之後有一雙翻雲覆雨之手,将我們一步步引向不可知的深處……這絕非一個尋常的對手,而我也有所預感,這個案子也不會到小德子為止。”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蹲在地上的柳七整理着藥箱中攜帶的刀具,“咔嗒”一聲輕響,藥箱的蓋被輕輕地合上,露出少女令人安心的笑容,“這天下,當沒有沈兄破不了的案子。”

沈忘也笑了:“亦沒有柳仵作勘驗不出的迷局。”他微微俯下身子,将胳膊遞到柳七面前:“走吧,柳仵作,從哪兒跌倒便從哪兒爬起來,咱們去把小德子抓回來。”

柳七怔愣了一下,還是輕輕地将白皙的手搭在沈忘的胳膊上,借着這股支撐之力站起身,藥箱一甩,穩穩地縛在背上:“遵命。”

柳七和沈忘騎着兩匹快馬沿着官道絕塵而去,另一邊易微和程徹也得到了消息,從蔡年時家出發向着沈忘預留的地址疾奔,沖着兩個不同的方向,四道塵土飛揚的煙柱自疾馳的馬蹄下而生,久久難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