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京城某座府邸的荷花池畔,有人嘴角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将手中的魚食撒入池中,看着魚兒蜂擁争食,他卻有些殘忍地道:「我撒了餌,豈會釣不上魚來?」他忽地轉頭看向身後之人,問道:「你說是不是啊,顧墨。」

顧墨依舊沉默。

玉子明倒也沒想聽到他的回答,很多時候,他只是需要一個聽衆罷了。

「林家和江家如何了?」

顧墨這才開口回道:「江家正在準備江文華與葉秋蓉的婚事,不過江夫人似乎并不想要這樣一個兒媳婦。而林家已與江家撕破臉,兩位大人在朝上互鬥不休,私下也在互相拆臺。」

玉子明展顏一笑,無限風華都抛給了荷花池中的錦鯉。「很好,既然鬥起來了,不鬥到兩敗倶傷,怎麽能讓人看得盡興呢。」

顧墨再次沉默。

「葉秋萍最近如何?」

「尚好。」

玉子明的唇線驀地一勾,擡手撫着下巴沉吟道:「說起來,本官倒應該去探望一下同僚。」他倒真有些想念她了。

顧墨不語。

「讓人準備禮物,咱們去葉府探病。」

「是。」

彼時的葉家父女尚不知道很快便會有人前來拜訪,葉秋萍扶着父親在花園散步,希望這樣的美景能帶給父親一些慰藉。

無奈葉志天卻是看花,花含愁,看水,水帶怨。

「爹可是擔心秋蓉?」

他下意識點頭,而後又趕緊搖頭,對大女兒道:「她自作孽,為父救不了她。」

葉秋萍扶父親進入花園中的八角涼亭,在石凳上坐下後,這才道:「爹若是擔心,不妨多讓人探聽消息。若江家日後容不下她,便将她接回葉府,爹晚年也好膝前有靠。」

「萍兒!」葉志天一把抓住大女兒的手,神色有些慌張。「你、你…你莫不是也要走?」像莺娘當年一樣,一去便再不回頭,只有一紙休書寄來,夫妻就此恩斷義絕,婚嫁各不相幹?

葉秋萍沒有抽回手,平心靜氣地道,「不瞞爹,我進京只為解除婚約,天随我願,倒是不曾讓我為之煩惱。

原本我得到這個消息應該就此轉身離開的,只不過,女兒一時心頭不憤,才留了下來。之後,事情的發展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得不留下來照顧爹,如今,爹的身體日漸康複,我自然該離去了。」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總覺得葉秋蓉出事可能跟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一想到那個俊美卻透着壓迫和邪氣的男人,她心中就有些忐忑。她真怕(葉家的事是她引來的,雖說她救了他,可他還真不像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恩将仇報還比較有可能。

她怕她再繼續留下來,還會出什麽事情。

她跟父親雖然沒多少感情,但總歸是父女,她還是不希望父親因為她而出事。

葉志天大聲道:「這裏就是你的家啊!」

葉秋萍輕輕搖頭,緩慢卻堅定地道:「我的家在江南,家中只有爹娘和我,只可惜,十七年前,家便已經不在了。」

聞言,他的心如遭重捶,是他的錯!

莺娘果然是恨他的,恨他心志不堅,恨他誓言成失言,妻賢女孝父慈從此化為過眼雲煙。

莺娘恨,萍兒也恨,她們自始至終恨的都只是他,而非別人。

縱使當日奪走她們幸福的人不在了,她們也不會再回頭,留給他永無止盡的悔恨。

「萍兒…」葉志天禁不住老淚縱橫。

葉秋萍将自己的帕子遞過去。「你若放不下江氏母女,不需要逼自己狠心絕情,我和娘從來不會讓你為難。」

他用力揪住前襟,覺得心痛到無法承受。

「你好好想想吧,我去叫福伯來伺候你。」葉秋萍不等父親再說話,便徑自離開了涼亭,離開了花園。

葉招福一來,就見老爺面如死灰,心頭大驚。「老爺…老爺,這是怎麽了?」

葉志天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他的手,急切又慌亂地道:「招福,難道錯了就真的永遠回不了頭嗎?」

葉招福低頭道:「老爺,大夫人是烈性女子,大小姐亦是。」她們眼中容不得沙子,再好的東西碎了便是碎了,即使粘好,裂紋猶在,且椎心刺骨。

「我心裏只有她們母女啊!」葉志天悲鳴,這些年他把江氏當擺設、當主母,卻不曾将她視為妻子。

葉招福不說話,大夫人和大小姐要的是言行一致的丈夫和父親,而老爺顯然不是,她們自然舍棄了他。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大夫人和大小姐的氣節。

葉秋萍一回房裏,便吩咐小米收拾行裝。

小米精神一振,笑問:「小姐,咱們終于要走了嗎?」

「高興了?」

「嗯,這府中住得太憋氣了。」

葉秋萍拍拍她的頭,道:「快,去收拾。」

「好咧。」小米高高興興地去打點行李。

葉秋萍也去打點自己的行裝。

正當主仆兩人快要收拾好時,一名下人來禀告,老爺昏倒了,門外有客至。

真是越亂越添亂!

「來的是什麽人?可否找什麽借口打發了?」

「來的是吏部尚書,禦封天官的玉大人,打發不了。」下人戰戰兢兢的回道。

「行,我知道了。先讓福伯找大夫來替爹看看,我去接待一下那位天官大人。」

「是。」

「小姐,你去合适嗎?」小米有些擔心。

「不妨事,能坐到吏部尚書的位置,肯定資歷頗深,大抵是已過不惑之年的人,我一個晚輩子侄前去接待不失禮數。」

只是,等她們主仆來到前廳,看到安坐在客位的那位年輕公子時,不由得對視一眼,眼中倶是震驚和不敢相信。

他頂多也就比她大個五、六歲的樣子,撐死了也不到而立之年啊,無論世伯還是世叔都不合适。

非但如此,他還稱得上是個熟人,山道之上她救的他,龍恩寺中他設計了葉秋蓉。

轉瞬之間,葉秋萍想了很多,一時只覺心驚肉跳,莫非他真是恩将仇報?

玉子明一臉泰然地坐在椅中,目光卻毫不避諱的落在葉秋萍身上。多時不見,她氣色倒好。

葉秋萍定了定心神,走上前,施了一禮。「不知大人駕到,小女有失迎之罪。」

見她并沒有表示兩人相識的意思,他心中微惱,也仿佛不認識她一般,道:「令尊如今身體可好些了?」

她低頭避開他過于直接赤裸的視線,回道:「勞大人挂念,家父已經康健許多,再過些日子也就康複了。」

玉子明點頭,頗是欣慰地道:「那就好,也免我等同僚挂念。」

「大人言重了。」

在葉秋萍跟玉子明虛應的時候,經過大夫診治而轉醒的葉志天,一聽老管家禀報女兒正單獨面對玉子明,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忙起身趕往前廳。

女兒怎麽會是那陰險狡詐的玉子明的對手?

如此一想,他的腳步越發快了,簡直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直接飛去。

「玉大人…」葉志天扶着前廳的門框大口喘着氣,目光迅速在廳內掃了一圈,見女兒完好無缺,坐的位置也距離玉子明有一段安全距離,高懸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玉子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葉大人,這麽着急幹什麽?你可還是病人,本官這裏你不用擔心,令嫒很有禮數,本官賓至如歸。」

「爹,你來了。」葉秋萍借機起身迎上前。

葉志天沖女兒使了個眼色,道:「你回二堂去吧,這裏交給爹。」

「知道了,爹。」葉秋萍回身朝玉子明施了一禮。「大人,小女先告退了。」

「小姐請便。」

葉秋萍轉身便走,再不願多停留片刻。

他竟然就是本朝最年輕的權貴名臣——玉子明!

葉秋萍覺得自己得緩緩,這事對她的沖擊有些大。

傳聞,玉子明年少入朝,心計謀略無不是上上之選,只是為人喜怒無常,亦正亦邪,做事全憑自己喜好,全不顧慮旁人生死,是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得罪的男人。

「玉大人,不知你大駕光臨,下官迎接來遲,恕罪恕罪。」

玉子明一手掀起身旁高幾上的茶盞蓋子,輕輕地磕着茶盞邊緣,漫不經心地道:「葉大人,別這麽誠惶誠恐的,本官沒那麽恐怖。」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着葉志天輕輕地笑了。「大家不都說我不喜歡女人嗎?令嫒好像不是個男的,你又何必這麽擔心?」

葉志天緊張到額頭不斷沁出冷汗,極力端出來的笑容也有些發僵。「大人說笑了…」

玉子明将碗蓋放到高幾上,将茶盞端在手中把玩,閑話家常地道:「最近京城有關葉大人家的事可真不少啊,對了,葉大人真的不要江氏母女了?」

葉志天的臉色有些難看。「玉大人,這是下官的家事。」

玉子明完全不理會他不想多提,徑自續道:「這林家也委實有些不象話,先是跟葉大小姐解除了婚約,如今又和葉二小姐解除了婚約,他這是将你葉家的姑娘看得太輕了。」

葉志天生硬地再次重申道:「玉大人,這是下官的家事。」

玉子明失笑,點點頭。「也對,是本官僭越了。」

葉志天臉色稍霁。

不料,玉子明緊接着又道:「葉大人身為禦史,家事都處理得一塌糊塗,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葉大人連家都齊不了,如何能為聖上分憂解難,為國效力啊?」

葉志天面如土色,他這話直接戳到了他的最痛處。

「身為禦史,冤家對頭都是不少的,葉大人可要保重啊。」

葉志天笑了笑,道:「在朝為官,哪有可能誰都不惹。」

「葉大人倒是好心态。」

「不值大人一提。」說是這樣說,葉志天忍不住暗想,這位玉大人的心态才是最好的,誰都不怕得罪。

玉子明抿了口茶,點點頭。「這茶還算中品。」

葉志天臉色一沉。

玉子明突然朝他看過去。「對了,聽人言,葉大人棋藝不凡,不知今日可否與本官手談一局?」

「玉大人,家父身體尚未痊愈,不如由小女陪大人手談一局,如何?」

聽到女兒的聲音,葉志天的心猛地一驚。「萍兒…」你怎麽又回來了?

玉子明笑着放下茶盞,拿起高幾上自己的扇子緩緩打開,道:「本官客随主便。」

葉志天一臉着急地朝女兒走去。

葉秋萍卻對廳外的老管家道:「福伯,扶我爹回去休息吧。」

葉招福看看老爺,又看看大小姐,最後決定聽大小姐的話,上前扶住老爺,半強迫地将他扶走了。

「小米,等在外面。」

「小姐…」

「等在外面。」

廳內的玉子明亦道:「顧墨,去外面。」

「是,大人。」

葉秋萍從容地走進前廳,一步一步朝玉子明走去,最後在離他三尺之處停下了腳步。

玉子明玩味地瞅着她,道:「姑娘的孝心可嘉啊。」

她的臉色并不怎麽好看,微帶薄怒。「你到底來做什麽?」

他笑得更歡了,緩緩阖上扇子,起身走向她。

葉秋萍沒有退開,心跳卻突然加快。

玉子明走到她身旁,俯身在她耳邊輕語,「怎麽?不裝着不認識我了?」

她倒抽口氣。他果然是為她而來。「你想怎樣?」

他打開扇子遮住兩人,帶了幾分調笑地道:「你不是要陪我下棋嗎?」話落,他在她耳邊吹了口氣。

葉秋萍伸手捂耳,杏眸染怒。

看着她明眸之中火花閃爍,仿佛下一刻就會撲向他狠咬一口,他的心情卻更好了,趕在她真的發怒之前,轉身回座。

「既然要下棋,總得有棋吧。」

葉秋萍聽到這句話,心口頓感憋悶,緩了一下心情,轉身對廳外道:「去個人,到我爹書房取棋來。」

廳外有人應聲而去。

葉秋萍忍着氣對某人禮讓道:「請大人到這邊坐。」

玉子明欣然起身,随她往右邊靠窗的羅漢榻而去,在榻桌左右分別落坐。

他們坐下後不久,便有丫鬟奉上剛泡好的茶。

玉子明掀蓋,聞了聞茶香,搖頭道:「與本官府中的相比,終是差了些。」

葉秋萍極想将自己手中的熱茶往他那張越看越讨厭的俊臉潑去,但她終究理智尚在,沒做出如此失禮之事,但免不了譏諷幾句,「我家比不得大人富貴,讓大人見笑了。」

他放下茶盞,撣了下衣襟,很有風度地道:「那倒不會。」

此時,棋盤、棋子也被人取了來,在榻桌上擺好。

「本官向來都是讓人先走,白子還是由姑娘所執吧。」

葉秋萍也不跟他客氣,取了白棋。

她心知琴棋書畫乃士子文人所必學,面前這人又是個中翹楚,在他面前她本就無優勢可言,實不必有意氣之争。

玉子明笑着等她落子。

葉秋萍略微沉吟,從容地落子。

幾乎是她一落子,他手裏的黑子便跟着落下,手指甚至擦着她的手背過去。

她不滿的擡眸瞪向他。

玉子明勾起唇,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麽了?姑娘的棋藝這麽差嗎,才下一子便不知如何落子了?」

葉秋萍深呼吸一口氣,她忍。

随着棋盤上落子越來越多,葉秋萍的眉頭也越鎖越深,漸漸被對手逼得疲于應付,她每一步考慮的時間越來越久,而他總是信手拈來,棋局俨然也在他指掌之間。

最終,葉秋萍輸了,且輸得頗為慘烈。

玉子明一邊将棋盤上的黑子拾回棋盒,一邊笑道:「姑娘的棋藝應該多加磨練才是。」

她恨得牙癢癢的,她的棋藝本就不及他,專心對弈尚且不及,更何況這家夥小動作不斷,還不時以言語調戲,十足幹擾她的思路,而且她也看明白了,這局棋他早就能贏了,偏偏就是拖着不結束,不肯輕易放她離開。

簡直混蛋!

「本小姐不喜歡下棋,不需要磨練。」

玉子明低聲笑道:「姑娘就不為日後的夫婿想想嗎?夫妻閑來無事也可對弈消磨時間。」

葉秋萍硬邦邦地回道:「大人操太多心了。」

他慢條斯理地道:「不多不多,該當之事。」

她的雙頰驀地有些發燙,她聽明白他話中之意了。

玉子明看着她臉上的紅霞,滿意地笑了。

葉秋萍用力捏住手中的棋子,棋子是石頭所制,微涼,有些硌手。

見她真要動怒了,他見好就收,朝廳外看去,一副如夢初醒的表情。「竟然已是這般時間了嗎?」

聞言,她跟着看去,這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而廳中已然點起蠟燭,她方才想是太過專注于棋局,才會忽略身邊的事。

「玉大人,府中晚膳已經備好,不知大人可要留下用膳?」葉招福從廳外而入,恭聲請示。

玉子明聲音微沉,「顧墨,你怎地不提醒本官一聲?」

顧墨道:「屬下有錯,大人恕罪。」

玉子明卻不再搭理他,轉向葉招福道:「貴府既已準備好晚膳,本官不留下用膳倒顯得不通情理了,那就有勞了。」

「不敢當,大人在敝府用膳乃是敝府的榮幸,小人這就吩咐花廳擺飯。」

玉子明颔首。

葉招福退出去,向自家老爺回禀。

晚膳的時候,餐桌前自然看不到葉秋萍的身影。

葉志天小心謹慎地陪玉子明吃了一頓飯。

而玉子明因為成功逗弄了葉家大小姐,胃口格外的好,不算酒菜,竟然還吃了一碗飯。

這讓顧墨大為詫異,不過,這倒能說明大人今天的心情真的不錯。

離開葉府,上轎的時候,玉子明回頭看了一眼葉府的大門,葉志天被老管家扶着站在燈下,他擺了擺手中的扇子,轉身上了轎。

轎外的顧墨清楚地聽到大人咕哝了一句——

「倒是很有趣。」

有趣的肯定不會是葉禦史,那就只能是被迫陪了他家大人一下午的葉府大小姐了。

突然之間,顧墨有些同情葉大小姐,祝她好運吧。

江家又鬧出新的事兒了。

即将嫁給江文華的葉秋蓉被發現懷了近三個月的身孕,江文華聞訊後大鬧後堂。

緊接着,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樣傳入戶部郎中的府第,林家旋即派人前往江家交涉,只因葉秋蓉腹中胎兒乃是林家之後。

江家因此勃然大怒,一碗涼藥灌進了葉秋蓉口中,不久便落下一個血團,扔出了江府。

見狀,林家人在江府外破口大罵。

無論官場還是市井,都對葉家二小姐引發的這一連串事件津津樂道,廣為傳播。

八日後江、葉兩家的婚禮取消,剛剛小産的葉秋蓉被江家送進了城外的家廟。

不料,三日後便傳出葉秋蓉在江家家廟自缢身亡的消息。

葉志天收到消息後當場昏厥,醒來後不禁仰天悲鳴,「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小女兒即使有錯在先,如此報應也太過慘烈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結束。

傍晚時分,葉招福神色慌張地跑進書房。「老爺、老爺,江氏在府門外哭號不休。」

正在寫辭官表章的葉志天一聽,直接從椅中跳起。「她來這裏鬧什麽?」

葉招福擦着額頭的汗,道:「江氏口口聲聲在罵大小姐,說大小姐是喪門星,她沒來京城之前,葉家一切都好,她一來,就害葉家滿門不安,害得二小姐身死,害得…」

「住口!」葉志天一手撫着心口,眼睛泛紅。「這毒婦,她是想毀了我的萍兒——跟我走。」

「老爺你慢點,小心身體。」

葉志天來到門口時,就看到大女兒纖細的身影正筆直地站在大門內。

葉秋萍冷冷的看着江氏,聲如寒冰,「是我讓葉秋蓉與林修私下茍合,還是我請江文華到龍恩寺的?是我讓葉秋蓉與江文華淫亂寺院的?是我灌葉秋蓉打胎藥,還是我送葉秋蓉到江家家廟的?是我逼她自缢的?如果都不是,江氏,你今日在葉府門外哭號指責,除了想陷我于泥垢,還有什麽目的?

「當年你一介官家小姐不知自愛,趁我父酒醉委身于他,恬不知恥以勢壓人嫁入葉家,逼走我的母親,這些年你們夫榮妻貴,可曾想過被你們逼走的我和我娘?我娘若如你這般惡毒,豈有你這些年的平安日子?你不思己過,反倒将錯處歸咎到旁人身上,豈非可笑至極?

「要知道,人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怨不得別人。葉秋蓉有你這樣不自愛的母親,落得今日下場是你言傳身教的結果,你不必紅口白牙攀誣于我。我葉秋萍行得正、坐得直,敢做便敢當,我沒做過之事,你也不必枉費心機想誣陷我。

「秋蓉身死,我知你難過,但若再在此糾纏不清,也別怪我到京兆尹報官,咱們一道去公堂之上辯個是非黑白,如何?」

葉秋萍的話仿佛熱天的一股冰水,清清冽冽地淌蕩人心,江氏的哭鬧聲漸漸小了下去。

周遭圍觀百姓也不由得紛紛嗤笑,鬧了半天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虧她好意思來葉府門前鬧事。

「萍兒…」葉志天心口澀痛難忍。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和莺娘的女兒已長成這般堅毅冷銳聰慧,卻獨獨少了屬于小女兒的嬌柔,她站在那裏好似一株挺拔的青松,狂風暴雪都壓不垮她的脊梁,卻讓身為父親的他,成了一灘爛泥。

葉秋萍轉過身,看到父親,面色仍是一片冷凝,道:「打發她走,否則我不介意把她當年做過的下作之事一樁樁宣之于衆,她既不想要那張臉,我也無須替他們江家拉着那片遮羞布。哼,這葉府果真髒得很,請恕女兒不能再留在這裏了。」說完,她便越過父親徑直往回走,再不想理會門外那些是是非非。

原本她還有些遲疑,但今天的事讓她堅定了主意,必須離開了。無論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自己。

先前之事倶是針對葉秋蓉,進而引起江、林兩家之争鬥,如今卻是要借江氏之手來抹黑她了,那麽最後,被拖下水的會不會就是父親了?

所以,她必須離開了。

葉招福趕上前扶住老爺有些搖晃的身軀。

葉志天站在臺階之上,俯視着臺階之下的江氏,冷冷的道:「若非你存了害人之心,豈會連累女兒落得如此下場?可悲的是,事到如今你都不知悔改,只曉得一味遷怒旁人,豈不知這正是你自己招來的報應。」

「老爺——」江氏淚流不止,面容狼狽不堪。

葉志天擺手,道:「念在你我夫妻一場,今日之事我不追究,你再不要來登我葉家之門。」

江氏面如死灰,忽然從地上爬起,朝着葉府門前的石獅子用力撞了過去。

圍觀百姓一片驚呼。

一條青影在間不容發之刻攔下了尋死的江氏,将之甩在地上。

「哎喲,葉大人,府上今兒可真是熱鬧啊。」一道清亮中帶着調侃的男子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

衆人往後看去,卻見一錦衣俊美男子手搖折扇,緩步而來。

有人認出此人乃是當朝吏部尚書兼禦史臺中丞禦封天官的玉大人,立時腿肚子發顫,趕緊找機會在他沒發現自己之前溜走。

這人可是誰都惹不起的啊。

玉子明看都沒看跌在地上一時起不來的江氏一眼,道:「顧墨,讓這惡婦人死遠些,別壞了此地的風水。」

「是,大人。」顧墨當即上前一拎江氏的衣領,将她一抛,直接砸進了江家的馬車內。

看到眼前的陣勢,跟着自家姑奶奶來鬧事的江家奴仆連滾帶爬地拉着車跑了。

「玉大人。」葉志天一見此人心中便叫苦不疊,面上卻不敢流露分毫。

玉子明環顧一周,見原本圍在葉府前的人都散了,不禁笑道:「葉大人這裏可比本官府上熱鬧多了,甚是有趣啊。」

這罵人專揭短的混蛋!「不知大人來此何事?」

玉子明搖着扇子,旁若無人地往葉府內走,邊走邊對跟上來的葉志天道:「哦,無事。只是葉大人身為掌天子耳目的禦史,家事再雜亂,這些日子也該整理完了才是。不過,本官今日一看,葉大人尚不如葉小姐的魄力,唉…」

葉志天頓覺被人在面上搧了一記耳光,火辣辣地疼。「下官有失官體,讓大人見笑了。」

「不見笑,男人嘛,誰沒個意亂情迷的時候,本官懂得。」

葉志天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但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玉子明緊接着又道:「不過,葉大人的眼光實在欠佳,江氏這等女子真真是不堪入目的。」

葉志天臉皮直抽,讓一個被傳有着斷袖之癖的男人批評自己看女人的眼光,這簡單是天大的諷刺,他忍無可忍,語氣有些不耐,「玉大人到此,到底有何事?」

反正這官他也不打算再當,懶得再讨好玉子明了。

玉子明雲淡風輕地道:「本官方才說了,無事啊。就是下朝經過這兒時碰到江氏鬧事,索性便停下來看看,站得久了,決定進來讨杯水喝而已。」

葉志天真想讓人把他打出去,打死不論。

他忍着氣在前廳跟玉子明分賓主落坐,茶才方上,一個內院嬷嬷便着急慌亂地跑了進來。

「大膽,怎麽這麽不知禮數?」葉志天出聲斥責。

嬷嬷擦擦臉上的汗,顧不得被責罵,焦急的道:「老爺,大小姐領着她的小丫鬟提着行囊要走,老奴和管家都攔不住,管家讓老奴來禀報老爺。」

葉志天騰地起身,撩起袍子下擺就急着離開前廳,生恐慢一步就再見不到女兒了。

玉子明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盞,一邊嫌棄地皺眉,一邊喝了一口,再次評價,「真的不如咱們府裏的好。」

顧墨無語。

玉子明繼續喝茶。

他一杯茶都還沒喝完,就看到葉志天失魂落魄的回來了。

也難怪,一個月的時間,家中風波不斷,妻離女沒,如今唯一的安慰又決然離去,确實是滅頂之災。

「大人,這是下官的辭官折子,煩請大人轉呈皇上,就說下官望闕謝眉了。」

玉子明接過折子,打開随意掃了一眼,便扔到一旁,道:「本官會替你轉交,沒問題。」

「多謝大人。」

「只是你辭官之後有何打算?」

葉志天茫然地朝廳外看了一眼,自語般地道:「當年下官為了功名利祿丢了妻女,後來卻發現功名利祿好似枷鎖禁锢人生。如今,我想試着去找回丢掉的東西。」

玉子明很不合時宜地追問了一句,「還找得回來嗎?」

葉志天慘然一笑,搖着頭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