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靜谧冬夜,白雪落在幾哩外的枯枝上,夜莺咕嘟咕嘟,抖落雙翅上的雪花,一雙炯目梭巡過峥嵘的殿宇,寒風習習,捎來枝枒第一道綠意。

冬藏過後,總有什麽等待萌芽。

「嘶,我說……」

「噓……」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勢潛入視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換上與夜色齊黑的尋常長衫,選在該是衆人松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過千拐百回的迷離神殿,在殿與殿之間的銜廊雪地印下足跡。

去他的蓬萊祖師爺!憑什麽他們刻苦耐勞守了數十年,換來的居然是一句資質不足?牟兆利這只老狐貍憑什麽擅自決定将茅山之寶傳授給一個根基不穩的臭小子?

看不慣牟兆利此等獨斷行徑,更不甘心苦等下來一場空,大夥聚會商量,決定在今晚潛入混元宮內苑的煉丹密室,竊取煉丹心法和道經秘笈。

此舉無異是立場分見,上崑侖求道者必得是對天師心服口服,終生敬仰,若是不依循天師的命令,那便是其心有異,同門可誅。

而今,利字當頭,誰還管那一套尊卑道德狗屁長論。

況且牟兆利所創的宗派,本來就不講良知──返璞歸真,渾沌之初,人性本惡。

惡,人之心性。

風聲阻掩了撬動門闩的聲響,流竄黑影魚貫入室,因為不熟密室地形,倚壁探行,按常理而言,煉丹之所應當是燈火通明,何以……

「嗳。」

行進之中,不知是誰踉跄喀登,悶哼卧地,連帶的累及身後同夥摔成一團人肉墊。

「噓……噤聲。」領頭者側耳傾聽,總覺得今晚似乎順利過頭,天師不分四季隐遁的茅山禁地絕非擅闖之地,前方必有奇陣相待。

「大師兄,我們到底是進還不進?」

「是啊!再過不久,天色将亮,屆時我們形跡暴露,可是要被逐出崑侖……」

「逐離事小,萬一天師惱火,将我們……」指尖往頸前一畫,不禁打個哆嗦。

「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的看着尹宸秋這小子獨占心法和秘笈?」大師兄開口。

衆人無不鬥志重燃,利字之厲害便是在此。

霎時,窗棂投映而下的融融月光似乎軟動若水,殿後的師弟聽不真切前方衆師兄在咬啥耳朵,揉了揉愛困的雙眼,想看清是否一時眼花。

嘩,地上的月光怎麽化作一攤水?

師弟伸出肥敦敦的肉膀,往崗礫砌成的石板撫去,五根肉腸指驟然失去平衡,滑入粼粼水波內,他訝然傾前想一探究竟,冷不防對上一張青慘鬼臉。

他揉揉眼,看,再看。月光怎麽可能會溢水?水裏又怎麽可能會有張鬼臉?眼花,鐵定是眼花。

咦?鬼臉咧嘴笑了,從水中伸長獠爪,擒握住肥短手指,張大另一爪,掐住納悶的蠢臉,猝然劇烈的往下拖。

「哇……真的有鬼!」咕嘟咕嘟,救命啊!他快被拖進幽冥地府啦!

突然,一巴掌呼過将自己的臉拚命往地板擠貼的蠢豬。

「王師弟,你吼這麽大聲,是想害衆人形跡曝光嗎?」

王師弟睜開眼,哪來的青面獠牙?分明是他自個兒一手扒臉,一手對後腦施壓。「怎麽會?我明明就……」

「妖怪……」

「門……門上有臉啊!」太上祖師,請饒恕啊!

「別抓我,別抓我……」他再也不敢觊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亂象叢生,有人撞鬼,有人則是陷入與精怪對峙的虛像,平日看似訓練有素的方士們頓時成了一盤散沙,殺豬嚎聲連綿不斷,場面滑稽諷刺,根基好些、不受影響的師兄們則是掩嘴大笑。

「大師兄,你看這是什麽情形?」二師弟六神無主,環顧紛紛中了幻術,行徑失控的衆師兄弟,拱着大師兄作主。

「真難看,不過是黔驢之技,堂堂茅山子弟居然毫無應對能力,你們這些年來全都白待了,全是些酒囊飯袋、虛有其表的草包!」大師兄斥喝。

「大師兄……」

「別管了,兄弟上山,各自努力,既然他們無能,也休怪別人無情,今晚若是不能順利竊得心法和秘笈,明早我們誰都休想脫身,渾水既蹚,便無回頭之理。」

「不是啊!大師兄……」

一腳踹飛龍紋朱門,大師兄是鐵了心,誓言奪取茅山秘寶,穿越暗藏詭迷的重重幻術,将衆人的疾呼尖叫遠抛在後,在破曉前一剎獨闖密室,不意,迎面而來的竟是妖氣沖天。

鹄候已久的傲岸背影雙手負在身後,一只手持劍,一只手撚符,昂首面向漆紅丹爐,青焰火舌不斷自爐頂冒竄,爐中逸出哀怨呻/吟,不時伸長獠爪尋求生路,無奈符咒困身,只是徒勞苦求。

「天……天師?」煙霧缭繞,辨不清矗立者面貌,大師兄忌憚,不敢前進。

「大師兄,你來晚了……天師恐怕已經随從黑白無常下了地府,在閻王殿前細數罪狀,一一清算,你要奉茶?還是請安?就容我一并替他老人家代受吧!」傲岸背影扯嗓朗笑。

跫音徐緩,綠霄之中站姿鸷悍如岩的黑影噙笑的轉身,長發盤束,身着唯有天師資格方能換上的太極道衫,陰魅的面容,詭詐的氣質,他的眉角和眼尾微揚,深邃的雙目被蒸氲綠虹染成迷離的藍青,好像一只化作人身的妖魅,時時流露出對世俗人間的嘲弄譏諷。

他淡淡的側眸,審視丹爐裏的火勢是否仍然熾盛,順手扔入朱墨甫幹的符籙,斷了爐中妖物最後的生機,熾熱的煙霧燎紅了俊臉,明明面無表情,卻是異常猙獰。

「是……是你……」大師兄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尹宸秋,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留宿在天師煉丹之所,你這分明是自曝野心,妄想篡天師之位!」

「篡位?」尹宸秋嘲谑的失笑,「我何須篡位?牟天師早已将他畢生心血傳授予我,大師兄,你可別因為他老人家不在就随口含血噴人,我可是正正當當的牟宗入室弟子。」

「狗屁!你一個來歷不明、根基不穩的渾小子,憑什麽坐上天師位置?!你到底對天師幹了什麽龌龊肮髒事?快讓我見天師……」

「我方才不是跟你說過,他老人家已經化凡為仙了,怎麽你還聽不明白?」

「你說天師已經逝世?怎麽可能?昨日傍晚我明明才跟他會晤過,他說話铿锵有力,模樣硬朗,好端端的,怎麽會到了這宿就出事?分明是你在搞鬼!」

「你不信,我也沒法讓你信。」

「讓我見天師,好讓他老人家治治你這個狂妄嚣張之徒。」大師兄怒瞪着在丹爐之前來回踱步的颀影,一腳越過門檻,另一腳卻還踟蹰着是進或是不進。

今日的尹宸秋已非昔日的泛泛之輩,那個默默忍受屈辱的少年霍然蛻變,在衆人尚來不及察覺之際,不再沉默,不再執拗于黑白茅之分,更不再逆來順受。

他變得陰沉難測,青澀的傲氣磨得硬亮如古磐,走路的姿态,睥睨的神思,彷佛在很早之前就該是如此,毫不突兀古怪。

曾幾何時,劈柴挑水諸如此類的一等雜務再也沒人敢任意指使他,有他之處,一定有小師弟們逢迎,俨然取代早年追随牟天師一塊上崑侖的嫡傳子弟地位。

可恨至極,他們一夥人自小拜牟兆利為師,打從牟宗一派尚在南海紮根時,便緊随左右,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挨到牟宗站穩茅山首派,駐足崑侖,結果……下場竟是被眼前的臭小子取而代之。

不甘心!寧可冒死一搏,也不甘将多年所求拱手讓人。

「天色将亮,大師兄夜闖太虛禁地豈只是想見天師一面,恐怕大師兄要的是他老人家多年來的心血,以及茅山秘笈,是不是?大師兄,你要什麽,就直說吧!何必拿老人家當作借口?」尹宸秋調侃的笑道。

「混帳東西!我現在就要見天師,你要敢攔我,盡管試試看。」大師兄遭此一激,氣血攻心,當即咬牙,憤慨的沖入內室,舉劍揮開珠簾,倉卒的步履霍然停止。

他怔愣的俯看橫卧榻上的一具皮囊,瞪大雙目,張嘴落颔,中了定神咒般不能動彈。

「怎麽了?見到他老人家,你不喊一聲嗎?」嘲谑的朗聲震響了杳寂的暗殿,猶似魅影嘯聲,惴惴栗栗。

看着榻上的頹老身軀,大師兄咽了口唾沫,遲疑半晌才伸手一探鼻息,霎時收拳,撤回身後。

糟,當真沒氣。

嚴厲峻切的衰老容顏安詳的沉眠,曾經不可一世,曾經叱咤紅塵,曾經帶領南海子弟一舉站上崑侖之巅,創立南海牟宗一派,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名利不相随。

「師尊。」大師兄動容的輕喊。

耗費了近半生追随的人,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着,彌留之際,守在榻畔的竟是個外人,于情于理,都顯得難堪。

驀地,觀望的目光悚然一愣,大師兄喃喃誦出耳熟能詳的教條,「煉精成氣,煉氣成神,煉神還虛,精氣神合一方是內丹功至要之法……」這道理是茅山入門基礎之功,凡是茅山子弟,人盡悉知。

不對勁。

怎麽會……人死尚留精與神,魂雖散,魄未滅,若照天師撒手時間推算,應當是在二更天将近三更天,精氣神三體怎麽會一塊消逝?莫非是……

驚駭的面容轉向赤焰熾烈的丹爐,汗落涔涔,那裏頭不僅是焚了不知名妖物的靈能,更摻雜了另一股盛壯的靈源,方才的忌憚便是受囿于這股撼人的真氣。

而這股真氣之充沛,放眼當世,唯有一人……

尹宸秋微挑眉梢,面帶笑容,慵懶的踱過來,「大師兄,你已見到了天師的遺容,那麽,總能告訴我,你夜探密室的真正來意了吧?」

「尹宸秋……」簡直是喪心病狂。「你居然竊取天師的真氣,拿來煉丹?!你還算是個人嗎?」

他搖頭,笑說:「大師兄,這點小事,你犯得着嚷嚷嗎?我記得天師在世時,總教導我們習術之人要時時提醒自我,親疏友朋都是無關緊要之物,最重要的是,該怎麽提升修行到至高境界。我啊,不過是将天師的教誨徹底發揚罷了。」

彷佛幻生錯覺,眼前的人不是尹宸秋,而是當年在南海召神禦鬼的牟兆利。

盡得真傳。

大師兄傻了,慌了,茫然的雙眼浮現天師的殘影與少年相疊合,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面前的是誰跟誰,自亂陣腳。「歪理……你說的全是歪理!」

「怎麽會是歪理呢?太虛殿裏的衆師兄全将天師的一言一行奉若圭臬,大師兄,你更是曾經教過我,要學得南海茅道,得懂得舍棄過往的包袱,如今天師已逝,不就等同過去的人,我們當然要學着将他放下。」尹宸秋說得振振有詞,清澈響亮,笑語錯落之間,那雙眼盡是冷冽寒意,如獸之瞳,犀利瞄準人性的幽微處,一口一口剝噬目睹者的驚恐。

「難……難道是你對天師下的毒手?」

「怎麽?事到如今,大師兄又想來個含血栽贓?」他雙手負在身後,颔首凝思,忽而揚睫笑道:「也對,憑什麽跟随了天師數十載的大師兄沒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厚愛?又憑什麽我年紀尚小便能承接天師之職?大師兄心有不甘,欲強加我罪名,也是很自然的事。」

「小王八羔子!」大師兄啐了一聲,「今天我要替天師報仇,更要替太虛殿裏的師弟們讨個公道,尹宸秋,你弑師奪位,大逆不道……」

「憑你也配跟我談道?!」一聲震喝,驚天破曙,秀朗五官在晨岚之中猙獰陰鸷,舉起桃木劍,倒豎支地,冷掀嘴角,「何謂道?泯人性,滅天地,破陰陽,逆乾坤……這才叫做道。」

「你瘋了你,你這個走火入魔的瘋子!」

「跟瘋子談道的你豈不是更瘋?」尹宸秋放聲大笑。

「滿口胡言……」

「可笑的是,即使我是一派胡言亂語,也強過你這個空守崑侖多年,到頭來一場空的傻子。」

「尹宸秋!」大師兄咬牙切齒,舉劍淩行,手中真劍對上他的那把桃木劍,怎麽看都應該占盡上風才是。

但……

「你還不配讓我親身一戰。」尹宸秋輕蔑的說,斂眉沉颔,尖頂抵地的桃木劍順着周邊圈畫,刻劃八卦,将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後的丹爐陡竄煙硝,焚着青焰的狂浪襲湧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沖而來的人影席卷吞噬。

不過一瞬,遭受火煉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盡大師兄的真氣,藉此彌足讓丹爐竊奪的靈力,它虎視眈眈的盯住現場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礙于八卦護陣,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卧在地的臭皮囊,大師兄面色青黃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閉上的雙瞳駭瞪着天。

「這是回敬你這麽多年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大師兄,你還滿意嗎?真可惜,你連它是只什麽妖都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費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無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無緒的俊顏淡漠一側,透過珠簾,橫睨着榻上的老者,漫憶起稍早之前的景象──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該怎麽做。」彼時,已呈現彌留狀态的牟兆利以着僅存的一口氣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為所動,「再怎麽說,你都是傳授我道術的師父,我不能這麽做。」

「都到這種時候,你怎麽還是抛不開那僅剩的良知?師父又如何?我的靈能可是抵過百只道行上乘的魑魅,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着這些靈源随着我這身臭皮囊就此浪費?」牟兆利嗓音沙啞的笑道。

「我……」

「千萬別猶豫,習術之大忌。」牟兆利瞠大雙眼,尖銳而犀利的催促,「動手!」

他眯起太過幽黑的雙眸,緊握雙拳,瞪着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厭恨抑或是該心存感念的那張衰老容顏,只覺得一股強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襲全身,那種成為無人能及并到達巅峰且永無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滅人性也無所謂,縱使要埋葬最後一絲良知也無所謂……

猶新的記憶裏,他探出了手,舉高了桃木劍,赤紅的雙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辍的猙獰蒼顏,愛恨交織成的欲/望沖破咽喉──

突地,一陣驚天嘶吼觸醒了太過深邃的冥思。

不谙人語的妖物喑鳴,身上青焰未滅燒得它痛苦難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毀于一旦,更要成為眼前道士的靈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兇光,正欲不顧咒陣的限制,撲上卦中人,起意的剎那,僵住撇頭。

一只毛色奇佳的貍貓縱身跳躍,越過拱形矮檻,焦躁不安的原地繞圈,不時仰首凝觑模樣醜陋可怖的妖顏,再瞥向內邊的八卦陣,扯嗓嘶鳴。

扭曲的妖顏在觸及貍貓時,象是驚憶起什麽。

對,為了精進靈源,它上崑侖吸取山林精華,無意間碰見一只道行近千年的貍貓,更在牠的牽引之下進入太虛殿,欲盜取這班臭道士的丹藥。

原來貍妖早與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氣,裏應外合,煽誘小妖小魔踏入他們設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與世敵共謀,殘害同道,這只不講情義的可憎貍妖!

痛得不能言語的妖物張牙尖吼,拱爪飛擒蹲踞的絨狀體,牠嗚咽一聲,正欲扭身閃躲,臨危一刻,卦裏橫來一劍,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劍讓它痛縮成團。

「無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亂。」尹宸秋輕嗤,掀開爐門施咒,無處可逃的妖物最終仍是淪入焰舌,焚燃成靈燼。

片刻寧靜,翻騰在雲彩中的曙色已升,奼紫斑斓的朝霞映入血腥殺戮過後的密室,他站在爐前,整夜不曾閉上的雙眼泛湧血絲,嘴角噙笑,守着丹藥煉成。

小黑貍驀地騰蹬,銜咬他的袍角,輕輕一扯。

尹宸秋側身橫睐,皺起眉頭,愠怒道:「沒看我正忙着嗎?」

牠不松口,反而嘶聲咬住衣角,使勁的往門外拖行,任他怎麽斥責也不退,一番拉鋸之下,拗不過牠的固執,他只好丢下尚未煉制完成的丹藥,依循牠指引的方向行覓。

随着貍貓的足跡一步步,穿過綠林湖川,來到曾經熟悉的石窟草野,滿身肅殺之氣的颀軀不自覺的斂起眉心,握緊雙拳,刻意撇頭不看刻印下太多沉痛回憶的景物。

這裏是崑侖後山最幽僻之處,荒煙漫草,除了飛禽走獸,以及遭受惡意排擠的他外,崑侖山上的茅山子弟們鮮少出沒此地。

練劍,背咒,習術,思念,怨怼,孤獨,寂寞,全在此孤身度過。

偌大浩瀚,他總有種今生就此一人漫漫閑度的體悟,獨自咀嚼一室深秋的寂寞啊……

他的身側總是空蕩蕩,盤旋着無人知曉的寂寥,吞忍的苦楚無人聞問。

宸秋哥哥?

師兄?

低垂的俊容倏地擡起,在原地恍惚回首,象是幻覺,又象是穿梭悠悠歲月而來的熟悉嬌喚,總在不知不覺中驚醒他。

兩張模糊的容顏時而重疊,時而剝離,到底他應該接受誰的呼喚?

「嗚……嗚……」

朦胧的哭聲震動了冗杳的冥思,他驀地回神,攢起眉頭,看着前方停下腳步等他跟上的貍貓。

緩緩走着,撥開叢雜及腰的菅芒,氤氲雙眸垂瞥趴在大石上哭泣的纖軀,蹲下身子,撫開散覆的長發,對上怔忡迷蒙的淚眼。

她愣了好片刻才把他的模樣看清楚,随即淚水又湧上眼眶,「宸秋哥哥……你怎麽會……」

将滑順的黑發塞至她的耳後,他漫不經心的淡淡說道:「是牠帶我過來的。」

「牠?」敏兒訝異的眨動眼睫,左顧右盼,在幾尺之外觑見毛茸茸的小黑影,旋即悵然若失的喃喃,「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不,沒有以為,也不容她以為,宸秋哥哥好不容易才能在那班臭道士的面前揚眉吐氣,他心系的是大好前程,不可能因為她而分散心神。

「你一個人躲在這裏瞎哭什麽?」

「我……」她掩睫,欲言又止。

「你什麽?說啊!」

「宸秋哥哥,我好怕……好怕……我知道跟祖奶奶分開的時候就快到了……我知道我不應該難過,可是真的好舍不得……我好怕……」夾雜着濃重哭腔,她說得支離破碎。

他皺起眉頭,擡起她的下巴,「你把話說清楚點,你和你的祖奶奶怎麽了?」

她急沖沖的開口,「我……」

切記,你想跟你的宸秋哥哥說什麽心裏話都好,就是千萬不能把我們在崑侖生活的事情向他透露,千萬記得!

為什麽?

因為啊,只要知道我們真實的身分之後,你的宸秋哥哥不會再像現在這樣對你好。

他知道後會怎麽樣?

你絕對、絕對不能告訴他,絕對不能。

「敏兒?說話。」不耐久候的沙啞嗓音催促。

哭得通紅的小臉緩緩垂下,雙眼茫然,奮力的搖頭,口是心非的說:「沒……沒有,真的沒什麽,因為祖奶奶的年紀大了,近來總是病着,所以我擔心她随時都會離開敏兒。」

「傻子,你們這種萬年不死的妖精怎麽可能這樣就離開人間?!」他舒展眉頭,莫名悶塞的胸口頓時豁然,就連自己也弄不懂何必為了她的時常泛傻而窮操心。

我們又不是妖精。她只敢暗自咕哝,替自己澄清,畢竟已答應過祖奶奶,怎麽樣都不能洩底,要是讓可怕的護使哥哥知曉她又私下離開地莊跑來見宸秋哥哥,說不準祖奶奶随時都會被帶走。

對呀!她怎麽沒想到這點?

不行,不行,要趕緊返回地莊,日夜看牢祖奶奶……

「你上哪兒?」他沉聲質詢,超脫自我意識似的,大掌想也不想便按下還沒說清楚就想開溜的嬌軀。

她別開噙淚的眼眸,支支吾吾,「家裏來了客人,我得回去幫忙招呼。」

「家?」他嘲弄的笑了,「妖魔精怪也跟凡人一樣論『家』了,你的祖奶奶肯定跟你同一個傻勁,毫無血緣關系的祖孫倆湊在一塊也能成一個家?真是有趣。」

「雖然沒有血緣相系,但我是真的把祖奶奶當作家人看待……」她讷讷的反駁。

習慣了,自從宸秋哥哥練功突飛猛進後,便轉了個性,不再那麽冷冰冰,內斂沉穩的眉宇中蘊含尖銳的超然,彷佛跳出世俗常道之外,旁觀困在繁缛禮教中的衆生。

「也對,那只貍貓和我交換的條件便是幫牠找着一個合适的肉身,綜觀你們這些聚靈成精的妖物,無非是想一嘗當人的滋味,你們渴望的不就是七情六欲、人間百态,卻不曉得當人并非如你們想象的快活。」

「我又不是妖精……」她噓聲辯白,随即吸了吸鼻子,将話吞回肚子裏。

「嗯?」他挑眉橫睨,咳了幾聲,垂首佯裝若無其事的聽着。

「沒……」幸好他沒聽見,否則她的麻煩可大了。

「坐。」

「不行啊!我……」得趕回地莊,看緊祖奶奶。

「陪我坐一會兒。」輕描淡寫的一句,既非請求,更非命令,只象是随口發出的無心之語。

敏兒眨着靈秀大眼,心兒怦怦狂跳,看他的大掌離開她纖巧的腕骨,自顧自的撩袍坐在大石上,側過俊臉,眯起能夠洞悉人性的雙眼,随風向而流轉。

她悄然撫上發燙的心口,縮身坐在離他一尺之遙的石頭上,怔怔的凝瞅,暗暗揣想着,他的眼裏都看見了什麽?他的耳裏都聽見了什麽?

其實她明白,他心在浮世紅塵,身在崑侖,總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對他而言只有痛苦難堪的回憶的人間仙境。

「不走?」尹宸秋赫然轉頭看着她,壓根兒忘了方才說過什麽。

「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嗎?」她委屈的扁嘴。壞人,每次都這樣,說過的話就不算數,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稍微松懈了戒備的俊臉不經意的洩漏淡淡倦色,他支颔眺望蒼缈雲海,眼色迷離的呢喃,「你知道嗎?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崑侖,回到京師,屆時我将統領整個茅山門派,合而為一,再也沒有人能看輕我的能耐,再也沒有人。」末了還刻意重複,加深語氣。

「……你想回到小師妹的身邊,是嗎?」

「別跟我提她!」他赤目怒喝。

敏兒吓得僵住,瑟縮雙肩,揪緊前襟,不敢吭聲。

好兇喔!自從宸秋哥哥象是變了個人之後,便不曾再提起小師妹的事,這三個字彷佛成了一大禁忌,連他自己也不許觸犯。

可是小師妹并未就此從他的腦海抽離,反而是藏進更幽深的心底,像一處尚未結痂的傷口,亟欲隐藏,不讓人有機會窺碰,任由它暗暗潰爛膿血。

他不疼,她卻感到痛,徹底痛到骨子裏去了。

瞬息萬變的風浪吹醒了怒紅雙目的俊顏,額頭繃緊的青筋略微松弛,随着抿直薄唇,下巴不再那麽剛硬,順着凜冽寒風刮面時,逐漸趨緩。

沉默良久,他不看那雙太過幹淨的晶眸,拇指支頂下颔,面色陰沉的直視前方,迷離的焦距落在群壑之外,不見定點,低聲的開口,「往後不許你再提這個。」

「宸秋哥哥……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你錯了,我心情特好,好得不能再好。」瘦削的面頰輕輕牽動,眸光冰冷如銀。「牟兆利将他的畢生絕學全傳授給我,所有的煉丹秘笈,甚至是茅山秘法,都一并托矚給我,從今以後,我便是主宰太虛殿的唯一至尊。」

她似懂非懂,頻頻點頭,旁徨的問:「那你快樂嗎?高興嗎?」

孤峭的英挺側影驀地一頓,風吹亂的發絲覆蓋了顏面,看不清神色,只聽見略帶沙啞的聲調說道:「我當然快樂,再高興不過。」

「那你還想不想回到小……」糟,差點又犯了大忌。她趕緊改口,「想不想回去京師?」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悅的擰眉,「我方才不是說過,總有一天會離開崑侖,回到京師。」

「是呀!你确實是這麽說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回去的念頭究竟有多強烈?是不是像你當初上山學術一樣,非行不可?」她落寞的絞扭十只纖指,忽地憶起初識喂水時,曾被當作滑嫩可口的冬筍,讓他一口含咬。

怎麽就這樣過了呢?

那樣美好的一段歲月,為什麽總在懵懵懂懂時,無聲無息的自撐張的指縫中緩緩流逝?

她很笨、很傻,總是只能記得眼下瑣碎的片段,要回憶從前的只字詞組卻得耗費大半天的工夫,也只能拾起殘留的零碎。

宸秋哥哥的天命便是承接太虛殿,撐起整個茅山道門,而她呢?是不是也只能循從天訂的規矩,老老實實的往下走,走到盡頭?

她怕黑,怕暗,怕孤單,怕無聊,盡頭那麽遠,她一個人去得了嗎?

假使宸秋哥哥當真知悉她的身分,也會換上另一張面孔,窮兇惡極的對待她嗎?

不會的,她相信宸秋哥哥。

一直以來,她都那麽的信任他,所以才會乖乖的等在原地,傻望他的背影,盼他回首,盼他從自我折磨的心牢掙脫時,能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她呀!

但是祖奶奶曾經說過:等待,往往是最絕望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