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細雨方歇,夜溫驟降,遍目所及盡是一片蒼茫,無垠的白。
黑衫雙襟大敞翻飛,抵禦不了隆冬酷寒,雜沓步履徘徊在林峰交界,他倉卒仰臉,置身紛飛雪幕之中,眯起冷眸,對迎那一輪如刃銀月。
他的心,徹底失衡。
不顧一切的涉足蹑衣,毫不受限,更無規章,一如夜裏急尋方向的猛獸,直朝荒幽僻涼最深處疾行,似匿似尋。
他想藏起什麽?想尋見什麽?
如此天寒地凍的夜,還會有誰守望他的到來?
直到胸口熾熱,雙腿礙于風雪漸大不能再前進,輕吐一口鼻息也會抽痛灌入大量雪花的僵冷肺葉,他終于緩下腳步,換氣如喘的環顧渺渺雪景。
「宸秋哥哥……」
又是她!
鎮日懸萦耳畔、心頭的纏膩呼喚,交錯記憶中逐漸淡化的容顏,時時困惑他、束縛他。
「宸秋哥哥……」
披了一肩雪絮的傲骨撐起無人能知曉的受創心靈,他迷失在日與夜不分的自我折磨中,進無路,退無步,他的前方無人勸引啊!
心魂倏地一凜,奧妙難言的思觸流過全身經脈,軒昂矗影恍惚回首,沉重的雙腿不能動彈,一直往下墜,往下墜,直到……
淡黃人影娉婷伫立,嬌憨的笑靥映鬧了靜谧的雪夜。
她搓揉凍白的雙掌,不停的呵熱,再反覆焐上雙頰,雙眸染上霧意,氤氲朦胧,笑彎的嘴角鑲襯在心型臉譜,不知不覺中,在歲月培植下宛若一朵自花苞綻露芳姿的黃槐花蕾,總是不吝惜的向他輕舒柔婉的美态。
燦笑未歇,她傻傻的枯立,可以預料深埋積雪的裸足麻痛得早已失去知覺。
尹宸秋快步行至她的面前,陰鸷着臉龐,劈頭大喝,「你是癡兒還是傻子?要是我一直不來,難道你就要像現下這樣站成一尊雪人?你真是蠢透了!」
「宸秋哥哥……」甜得能掐出一池蜜漿的笑容漸漸垮下,她瑟縮太過單薄的肩膀,不是畏寒,而是怕他臭臉鬼吼。
唔,好久沒見過宸秋哥哥大發雷霆,還真是不習慣。
大多時候,他冷目漠視的模樣涵蓋她存放腦海寶盒的兩人共處回憶。年紀越長,他的性子越發沉穩內斂,話越來越少,害她只能在休憩時分偷偷調閱記憶寶盒,獨自緬懷兩人初識時他青澀奔放的烈性。
「你愣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回去?」
難能可貴的怒嘯刮得芙顏又龜縮回去,雙眸怔忡的垂望倒映雪地一高一矮的黑影。啊呀!看起來真像兩人相擁……
「敏兒!」如雷的吼聲響起。
看來宸秋哥哥的耐性已消磨殆盡。
她猛地搖頭晃腦,「不回去,好不容易盼到月圓逢雪的日子,我要幫你把七色崑侖玉全找齊,這樣你就可以繼續修習中斷許久的聚靈陣法。」
尹宸秋愣住,瞠大雙眸,胸口劇烈起伏。
甘冒霜寒,不顧可能碰上窮兇極惡的妖魅将道行粗淺的她一口吸幹,就這樣傻傻的站在雪中,等待傳說中的靈玉現跡?
她在想什麽?究竟在想什麽?
他真想撬開她笨兮兮的腦袋瓜,看個清晰,瞧瞧都存放了什麽稀奇古怪的傻念頭,居然能安然無恙的存活至今。
「不找了,我老早就放棄學習那個陣法。」他陰沉着目光,抓起她的皓腕,用掌溫測量她過涼的體溫。
修習聚靈陣需要玄鏡和崑侖玉佐助,這個陣法是他在無意間從其他道士的閑談之間偷聽到的,一如牟兆利所言,他天資過人,悟法敏捷,毋需師授,只要反覆省思、醒悟,便能學得一二。
聚靈陣無疑是增強自身靈力的最佳妙方,但事有兩面,自然是利弊相随,此陣若是缺少崑侖玉便難以行施,傳聞此種玉細分七色,是瑤池凍結之後的遺晶雜揉西王母一生只掉三次的淚水相結合而成,太虛殿藏有一青一紫,至今仍無人能采集完整七色靈玉。
「為什麽要放棄?那是你好不容易才練好的術法,只要再找着了七色彩玉,往後你便不必再讓那個老黑茅耍着玩。宸秋哥哥,你不要放棄,敏兒不要你放棄。」
他曉得她口中的老黑茅是指牟兆利。縱使他百般抗拒,遭受良心苛責,牟兆利總是有意無意的以迂回方式指導他,毋庸置疑,盡是些與他自小恪守的條規相悖逆的陰毒術理。
當他回過神時,才驚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習得一身上乘秘術,是牟兆利窮盡一生潛心鑽習的茅山精華,是惜才愛才,抑或是有着更深沉的盤算,他不明白。
「宸秋哥哥?」苦等不着回音,她略微提高音量,疑惑的問。
「我說放棄就是放棄,你管得着嗎?難道我做什麽或不做什麽都要一一向你報備?」
刺骨的冷哼比鵝毛細雪還要令她寒心,可是她早已習慣,見怪不怪,小酒窩推擠成澀笑,敲了敲額頭,「也對,宸秋哥哥,你決定的事情向來是沒得商量,我居然還想左右你,真是笨極了。」心有點疼,無妨,忍忍就過去。
「回去吧!」他煩躁不耐的一再催促。
「喔……」她頹然垂下螓首,露出半截白皙肌膚,信步踱過傲岸的身軀,擦肩之際,百般不舍的眷戀凝觑他深鑿的側顏,欲言又止。
大半個月沒碰面說話,就要這樣分開?
她能否私心假想宸秋哥哥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聽見她內心的呼喚?好奇怪,從前的她總能輕易的猜透他的心思,但是兩人的隔閡似乎與日增長,他沉默孤僻的親手設下界線,不讓誰有機會越過雷池半步,她亦然。
越是猜不透的,越想弄明白。
懵懵懂懂,心中似乎有什麽正在蠢蠢欲動,可她不懂那是什麽,沒人指示她那是什麽。
落寞的淡黃嬌影明明輕盈如羽,走來卻猶如馱負萬斤物品。
悵惘的小臉狐疑的擡起,陡然迎上一雙墨晶獸瞳,她先是一愣,緊接着玩心大發,蹬足撲抱,獻寶似的往回奔,一頭撞進皺眉回身的剛硬胸懷。
尚來不及穩住紊亂的氣息,糾纏在過往今宵的焦距赫然掉入已遂淡的牽挂中。
「宸秋哥哥,你看,好可愛的小狐貍,傻乎乎的坐在那兒,直瞧着我,我敢打賭,牠肯定是在偷聽我們說話……」
「師兄,我看見這只白蹄小黑狗出世不久便讓人扔棄在京郊,肯定是主人信了民間那套白蹄為不祥之兆的陋聞,我啊,偏不信邪,你瞧,我就喜歡牠踏雪似的白蹄,不管老爹怎麽反對,我就是要把牠留下……」
小師妹生動俏皮的模樣記憶猶新,高高抱舉餓得嗚咽的小黑狗,用左頰親昵的磨蹭怕生的狗臉。
「師兄,你知道我要給牠起什麽名字嗎?」
抹過霧紗的可人容顏,在記憶窗口勾動他萬千思緒。
「什麽名字?」他舒解緊澀的喉頭,發出詢問。
絲毫不覺敏兒偏倚螓首,滿臉狐疑,湊近聽他含混在唇齒間的憂悒,渴望能化作一縷輕煙,逸入他的鼻腔胸臆,将滿腹心思探個究竟徹底。
「當歸。」糊掉的笑顏持續漫漶滿目,僅剩爽朗嗓音徘徊耳畔,「我要喊牠當歸,當即歸來……師兄,你可別讓我等太久啊!白茅道最後傳人的位置,只我一個獨撐不起,你要快點回來……當即歸來啊!」
「回去?回去哪裏?」沁恬的嗓音隐含着怯懦,殷切雙眸直直瞅着,「宸秋哥哥……宸秋哥哥,你怎麽了?別吓敏兒。」
尹宸秋渙散的視線垂落在她關懷的小臉,月晦之下,盈滿信任的靈巧大眼彷佛指引迷津的璀光,他惘然喃喃,「再也回不去了……回去哪裏?我還能回去哪裏?」
「宸秋哥哥,你別吓敏兒……」
「別再說了……你別再說了!你還不明白嗎?從我踏上崑侖起,就注定了再也回不去的命運!」
「宸秋……」
他已分辨不清耳邊回繞的是鞭笞着僅存良性的呼聲,還是渴求他能夠永遠留在放逐之地的喚語。
灼液倏地湧上咽喉,他捧起冰涼的雙頰,狠狠的阻斷那惱人的疾呼,用最單純容易的方式讓喧鬧歸于寥穆,只剩下空蕪的胸口繼續凍着、冷着,好像一口枯涸的荒井,回響着最原始的渴望。
隐隐約約,似乎有什麽,從兩人煨暖的嘴流動出來,無形的,浸漫、颠覆感官知覺。
她從雀躍再到漸垂眼角,松放糾弄裙裳的纖指,熱度自指尖末梢不斷的流失。
好冷好冷的吻,感受不到一絲情意。從內到外,從眉到眼,從身到心,他深陷在自己與良心糾葛不清的戰争內,因為太痛、太難受,所以拖着她一塊溺泅。
她只是一根浮木,無關乎輕重。
他的唇壓印她盈軟的小嘴,不斷的翻攪狂索,出自于殘獰掠奪的天性,而非由心發起的渴望,不是啊……
為什麽不是?如果要把她一塊拖入他的痛苦中,能不能撤下防線,移開他親設的障礙,讓她竊取一小角落,留在那兒,等他痛時給予撫慰?能不能?
「嘶……好痛。」
突來的啃咬震醒了迷失意識的兩人,尹宸秋猛地抽身,她撥開羅袖,藕臂赫見一口齒印,拽抱在懷裏的小貍貓狠狠的咧開利牙,趁她怔愣之際,滑出箝控的圈抱。
腥香刺鼻,她痛得眼眶淤紅,怏怏瞪了竄奔的獸影一眼,咕哝道:「臭貍貓,連你也要欺負我!」
纖臂猝然被擡高,他按捺複雜的情緒,仔細檢查她的傷勢,沒察覺她因為這小小的舉動而吞下淚意,甚至笑逐顏開。
拉她坐上石岩,推高薄袖,讓黯淡月光照亮傷處,血淋淋的獸齒紅印鮮明烙着,可見咬得不輕,他不假思索的扯過下褂,撕成斷帛,裹住傷臂。
突然,專注包紮的雙手頓住。
是黑袍,在倉皇、失了頭緒的剎那,他無意識的順手撈過的袍衫,不是近在咫尺的灰衫,而是棄擲牆隅的墨黑道袍,竟然舍近求遠……
看似一個誤差,其實底下蘊含了解除所有矛盾、掙紮的答案。
「宸秋哥哥?」敏兒傻傻的看他揪起敞開的衣襟,發出粗啞的笑聲。
「哈哈哈……」他仰首大笑,讓雪花滾入喉內,凄冷了笑聲,鎮住隐隐作痛的肺腑,終于釋放一直按捺、壓抑的蠢動。
你的天賦不該被可笑的良知牽絆,習術忌懦,一旦有所顧忌,處處保留,想學什麽都沒用,注定要一輩子當個平庸鈍材!
對,他何苦要自我束縛?
既然早已決定抛去過往包袱,割斷過去所學、所遵守的總總規戒,他又何須再踟蹰、徘徊在原位,辜負自己一身過人的異禀?何苦?
辛老爹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不是嗎?所謂天命難違,不是嗎?
從今以後,他要将自己推入無人能及的境地,他要讓整座崑侖裏曾經對他下過馬威、給過屈辱、輕蔑嘲笑的臭黑茅知道,尹宸秋這個名、這個人将會創寫太虛殿的另一則神話,抑或是……魔話。
「你怎麽笑得這麽開心?敏兒從來沒見過你開懷大笑,宸秋哥哥,見我被貍貓咬,真的這麽有趣?」看着笑卧在纖肩上的他,她整個身子也受到劇烈狂笑的波及和震撼。
他是笑着沒錯,眉眼飛揚,嘴角大咧,松懈了總是孤峭的五官,但是遙望不知名遠方的眼眸比夜色還要蒼茫、寂寞。
張狂乖戾的神态象是脫掉了一個舊殼,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尹宸秋。
「有趣,當然有趣,而且是有趣極了。」他将她的馨軀圈進臂彎裏,笑聲不辍。「我現在才知道,接受真實的自己有多麽暢快,同時看清楚,原來不過就是那麽回事,我何必作繭自縛,讓自己陷入窘境?」
「敏兒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聰明的敏兒,你不需要明白,我最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你,是你喚醒了我,讓我看清楚內心深處的渴望。」
「渴望?什麽樣的渴望?」是對她嗎?
「我要徹底毀掉這裏的一切,我要成為這裏的主宰,我要讓他們記清楚尹宸秋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天上人間,陰曹地府,仙靈鬼神全都要聽我號令,沒有人可以再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
字字句句,在寒冽風聲的吹送下,輾轉刻印在巨大的峭壁上,流動在浩瀚雲河中,漂過靜止冷泉,在崑侖巅峰、星月華映鑒照下,鑄成一道血誓。
敏兒駭異的瞠着淚眸,圓了一直希望能讓他擁入懷中的心願,但是……
不要,她害怕這樣的宸秋哥哥。
從前的他或許冷漠無情,但是至少不像劇變之後的現在,詭谲莫測的眉眼,妖異邪氣的氣息,狂肆猖佞的神态,脫胎換骨般的他陌生得令人害怕。
「乖敏兒,你哭什麽呢?」他用指腹拭去漣漣淚痕,陰魅清朗的笑了。「你應該替我高興才是,難道你不喜歡看我開心?」
「不……不是。」她搖頭,「只要宸秋哥哥開心,我就開心,可是……」
「可是什麽?」
「我感覺不到你的心。」
他一怔,旋即冷冷的彎唇,「怎麽會呢?我的心就在你的面前,它滾燙的在我的胸腔裏跳動着,而你知道嗎?最有趣的一件事便是,我居然還能感覺到它在隐隐作痛,因為實在太過高興而痛着。」
「宸秋哥哥,我快認不得你了。」她端詳再端詳,在隽朗的輪廓上試圖尋找讓她心安的熟悉,但是沒有,遍尋不着。
他拉起她的小手,撫摸自己的頰面,任由她摸索,笑意蕭索空洞。
「這就是我,你記清楚了,把以前軟弱不堪的尹宸秋忘了,他已經不存在。」
她驚惶不已,纖巧小手驟然滑落,收至身後,緊揪着白錦腰帶。她不要這樣,每個模樣的宸秋哥哥都是最珍貴的回憶,她要牢牢的藏納在腦海寶盒裏,不和誰分享。
他含笑掩睫,大掌繞至柳腰後,握住泛涼的小手,檢視纏裹斷帛的傷處,「敏兒,好敏兒,你真是我的好女孩,你在這兒等着,我去将那只不知好歹的貍貓抓回來,好好的懲貳…」
「不……」破碎的呢喃梗住,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轉身,踩入濃稠的夜色中,一如往昔,他的去留從來不曾因她而改變。
蜿蜒足跡,有他來時及離去的斑雜步伐,她輕壓着紮起的手臂,彎身蹲下,顫抖的雙膝跪入鋪了滿地的雪泥,伸出徒剩餘溫的小手,撫過又将被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跡。
彷佛體內有什麽正在醞釀、洶湧,但沉重的悵惘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喚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锢在心底始終不願面對的貪欲,潛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陰狠惡性。
她,喚醒了沒有血淚的那個尹宸秋。
他,決定将最柔軟的一面禁鎖、埋葬。
天命難違?
是誰訂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際遇,那還走不走?
祖奶奶曾說過,她們能夠體驗人間悲歡是因為生來注定與衆不同,她們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來臨前。
她曾經天真的以為,也許她和祖奶奶将會是千百年來的唯二例外,也許她們能夠一直相守在崑侖,永遠永遠。
但遠的總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着千山萬水之遙,觸摸不到。
那一刻終于來了嗎?
狼獸似的直豎尖耳穿透火鶴色長發,及時捕捉輕盈足音,微微一哂,擱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兒面前,俯下八尺昂軀,親昵的摸摸她的發頂。
「哎呀!我可愛的敏兒,一眨眼都長這麽大了?總記得上回來時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的事,讓赫哥哥瞧瞧……」紅發男子扯弄柔嫩的臉頰,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樂乎。「大雪天還跑出去玩?要是凍壞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別讓赫哥哥擔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來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額頭,笑道:「差點忘了,這是我們初次見面,你肯定以為我是從哪裏跑來亂的,是不是?」
敏兒怔忡的凝觑祖奶奶一眼,咽了口唾沫,苦澀的問:「你是護者?」
「別給我冠上這麽寒酸的稱呼,我是護使,背負着千萬年來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們,把你們照料得妥妥貼貼,這才不辱我的身分。」
「護使……」
「敏兒,不必這麽生疏,喊我一聲赫哥哥就成了,千萬別跟我客氣啊!」赫咧嘴大笑,豎立雙耳輕巧的動了動,随着情緒起伏,時而垂點耳尖,時而彈指撩搔,一雙醒目的長耳與燎焰的紅發甚是懾人。
他就是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也是決定「那一刻」幾時來臨的人。
凡人是怎麽說的?該來的總歸要來,躲也不是,逃也無用,況且她從睜開雙眼,思緒流轉起,便曉得自己早有該走的路。
只是,割舍不下心中的眷戀。
「哎,敏兒,你怎麽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這對大耳朵吓着了?」赫垂下雙耳,靠近她,刻意抽動數下,逗她開心,「你摸摸看,很好玩,祖奶奶說你好玩活潑,肯定會喜歡我這對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撫摸茸耳,不自覺的絞緊纖指,「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誰跟你說我是來帶你走的?輕點,我渾身上下就屬耳朵最有價值,要是被你扯下來,我可沒臉回去。」
「不是來帶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淚,忽地面色刷白,沖至老妪的身畔,奶娃娃似的張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奶奶帶走……我只有祖奶奶……」
赫扒搔着泛紅的耳朵,擠眉弄眼,皺醜了俊俏的臉龐。「敏兒,你別着急,我這回來,主要是看看你,沒有要帶誰走。」
「敏兒,你別鬧了,你這樣子會讓護使感到為難。」老妪輕斥着驚悸抽泣的少女。
眼見委屈的淚水嘩啦啦的滑落她的臉頰,赫急忙曲膝躬背,讨好似的向她行禮。「敏兒,赫哥哥都向你賠不是了,你別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壞了身子,我可是擔當不起。」
萬一搞砸了如此夢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兒找?
「敏兒。」老妪連忙安撫。
「祖奶奶,你不要離開敏兒……不要……」
「你忘了祖奶奶是怎麽告誡你的?不許哭,不能鬧,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們能共同守在崑侖度過這一段時光已是極大的福分,無從苛求,亦無從奢求。」
「他……護使,要拿掉祖奶奶的靈犀了,是不是?」她含淚斜睐着頻頻彎腰扮鬼臉,企圖活絡場面的赫。
他察覺拉攏無效,自讨沒趣,于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沒轍的眼色,将難題扔給老妪。
「敏兒啊!你這樣怎麽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來,見過最具靈性的萬中選一,否則上頭不會讓我提前下來知會你,你要更懂事才是……」
「我不要跟你說話!你是要帶走我們的歹人!」敏兒倔強的咬着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親切,也掩飾不了想帶走祖奶奶的殘酷事實。
啊呀!被讨厭了。千年來頭一次當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哝,果真是吃力不讨好的爛差事,否則也不會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兒,你乖乖的,祖奶奶哪兒也不去,會一直待在這裏陪着你。」
「真的?祖奶奶,你沒騙我?」她好怕孤單的守着這座偌大的地下莊園,更怕與唯一的親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縱使明白這是既定的命,是無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許……也許所謂的天命會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靈可會聆聽她的殷殷祈禱?
「睡着了?」暢飲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沒啥坐相,高跷二郎腿,單手摸颔,神色難得正經的端詳枕在老妪腿上的淚濕小臉。
老妪歉然的嘆口氣,「令護使為難了。」
「不會、不會,反正時候未到,我過些天再來也可以,只是……」赫緊皺濃眉,凝觑墜入無疆夢境的嬌憨睡容,玩味、琢磨着,「自從接下護使一職以來,她的靈犀可說是我見過最強盛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全萌齊了,若是再這樣放任不管,我怕遲早要出事。」
老妪知悉赫語帶深意,順從他注視的方向看過去。
他蹲下身子,輕輕擡起纏繞黑色斷帛的纖臂,尋思片刻,忽而湊近鼻尖嗅了嗅。
「朱砂味……」
有意思,偌大崑侖,小敏兒誰不招惹,偏要和占地當家的茅山方士瞎攪和。
這些窮盡氣力煉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殘忍,行事狂妄,小則為惡人間,毒害靈物,大則幹擾陰陽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寧靜平和的崑侖有股不尋常的異能竄升,強大詭谲,而且疾速醞釀中,也許尚未成氣候,但是假以時日,恐怕将會掀起一場浩劫。
就是預先感應到此一不尋常,上頭才讓他下崑侖勘查、巡視,順道将百年賀禮帶回呈上。如今看來,事情恐怕沒這麽簡單,棘手的還在後頭。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啧啧,連在睡夢中也不忘要拽緊祖奶奶的衣角,可愛的小敏兒情感真是豐沛得遠勝凡人,不尋常,大大不尋常。
上頭不會樂見這等怪事,極可能頒令讓他一并解決,只是呢,他占這職也多少占出心得感想,不問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奪。
再怎麽說,她們也是通曉靈性的……哎,他就是心腸軟,否則怎麽會淪落至此。
收回遙遙漫思,他斂起來時吊兒郎當的痞相,眯起暗赭眼瞳,壓低聲調的說:「我的好祖奶奶,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兒的事照實說清楚,否則我這一回去往上呈報,可是會驚天動地泣鬼神。」
「護使想問什麽,盡管問吧!老身自當有問必答。」
「她,是不是動了情念?」而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