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處置
聽到了這一聲,懷恩自知再無掙紮的餘地,對方肯定是把自己給認出來了,只得乖乖地停住腳,朝着朱辭遠的方向垂頭喪氣地跪下了。
吳祥捂着屁股掙紮着起了身,當下顧不得找懷恩的麻煩,抖抖身上的水,同朱辭遠道:“殿下,陛下宣您去乾清宮一趟。”想想又觑着朱辭遠的臉色續道,“這……老奴被這不長眼的奴才潑了一身的水恐犯聖顏,殿下且容老奴去換身衣裳,再同殿下前去。”
“不必了。”朱辭遠看着懷恩,面上晦暗不明,“你,跟上來。”
懷恩一擡頭,見殿下果然是對着自己說的,怔愣了片刻,顧不上去瞧吳祥的臉色,忙跟上了已走出了書房的殿下。
懷恩惴惴不安地跟在朱辭遠身後,出了端本宮的大門才發現殿下竟然只帶了她一人。懷恩不解得很,生怕他是顧及自己在宮人那裏的形象,便要把自己帶出宮找個角落好好折磨收拾,一時不敢離得太近也不敢遠了,時不時地擡頭看一眼走在前頭的人,可前頭的人舉止如常,并沒有斥責或發難。這讓懷恩心裏頭的鼓敲的更厲害了。
畢竟,比手起刀落更疼的永遠是等待刀落的過程。
進了乾清宮,便有太監在前領着一路到了位于西廊庑的懋勤殿,殿內镂空雕花鎏金香爐燃着上好的龍涎香,飄渺朦胧的香霧後頭,皇帝沒有在看奏折,手裏似乎拿着一份名單。身旁侍立的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太監楊英,雙鬓已斑白,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模樣,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現下腰微微躬着,謙卑地立在皇帝身側。
“兒臣給父皇請安。”朱辭遠跪下給皇帝行禮,懷恩也跟在後頭跪下了。楊英則躬身向朱辭遠行了一禮。
“辭遠。”皇帝向他招招手,臉上露了幾分笑,但并不多,卻也是真心實意的。
到底是他唯一的血脈了。可是隔了二十年才見了面,又能親近到哪去呢。
朱辭遠起身走到皇帝近前,拱手又行了一禮,眉眼顯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淺淡笑意,人也顯得儒雅了幾分,“父皇。”
懷恩則起身侍立在一旁,一時起了好奇暫時放下心中的擔憂,偷偷瞧了眼朱辭遠。啧,這祖宗還會笑呢,一到老爹面前倒是副乖巧孝順的模樣。就是不知道這笑裏有幾分真意。鄭貴妃之所以這般跋扈,又是戕害皇子又是暗害皇子生母的,左不過都是這皇帝的縱容。魏氏被害擺明了是鄭貴妃的手筆,皇帝還是替她擋了群臣的口誅筆伐,包庇了她。再想想自己這些年在宮裏聽過的皇帝和鄭貴妃之間的淵源,想想真真是段孽緣。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是愧對了自己的兒子。皇帝将手中的名單給了他,“宮裏就你一個子嗣到底冷清,這名單上是些适齡的官宦世家子弟,你挑些喜歡的,做你的伴讀。”
後頭的話懷恩就沒太細聽了,左不過兩人一起說着伴讀的人選,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懷恩轉了轉眼珠子,拿餘光去瞟皇帝。
皇帝今年三十有七,現下人瞧着精神有些不濟,聽說前些日子病了一場。不過英武威嚴倒是不缺。身着刺金十二團龍袍衮服,頭戴烏紗翼善冠,折角鑲了金緣邊,冠上飾着二龍戲珠。是以皇帝雖然已不再年輕,但還是能從眉眼鼻唇間分辨出來年輕時應也是個俊俏的郎君。只是人不笑時,臉上總滲出幾分陰冷。再想想這位即位以來做下的事,懷恩在心裏不自覺打了個激靈,悄悄收了目光。
最後朱辭遠在名單上圈了幾個人,問候過皇帝的身體後便帶着懷恩出了乾清宮。
楊英将皇帝手上的名單收了下去,恭順着眉眼笑道:“老奴瞧着殿下和陛下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尤其是那眉眼,就跟拿雕版刻下來似的。”
皇帝沉眉想了想,撚動着手中的蜜蠟佛珠:“是像,可到底還是像他生母魏氏多些。”
***
出乎懷恩的意料,回去的路上朱辭遠也是一言不發,竟好像真的只是順手将懷恩帶了出來。懷恩耷拉着腦袋想了一路,難道是她想多了?其實殿下根本沒認出來自己?
這個想法在回到書房後,待擡頭碰上朱辭遠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長的眼神後徹底消失殆盡了。
朱辭遠深看了懷恩一眼,遣退了書房裏其他人。
懷恩忍不住地兩腿發軟,想起那晚逼着人家叫爹的張狂勁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欲哭無淚:“祖宗……”
聲音顫抖又可憐,像落了水的小奶貓。只可惜是句沒過腦子的蠢話。
果然,懷恩觑到對方的臉色又陰了幾分,忙及時咬住唇噤聲,垂頭喪氣,一副“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小模樣。
朱辭遠坐在椅上,看着這膽大包天的小內侍,這奴才一上午那烏溜溜的眼珠子就沒安生過,到了乾清宮陛下面前那雙招子也不知死活地亂看。
“把頭擡起來。”
懷恩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吓了一跳。來了,來了。果然來了。她心裏哀嚎着,将小臉擡了起來,只是雙眼往下垂着,不敢看面前的朱辭遠,很是溫順乖巧。
朱辭遠看着這張小臉。心嘆倒是生了長唇紅齒白的好模樣。
不同于那夜的張揚跋扈,眉目鮮妍。此時的這張俏生生的小臉苦巴巴的,原本一雙清靈的眉眼耷拉着,小巧而紅潤的嘴現下癟着,像真是受了委屈一般。只是這奴才哪怕如今吓得蔫頭搭腦,那雙眼還是時不時地試探着瞅瞅,很不安分。
對于如何處置這個奴才,朱辭遠心中早有了計較。
懷恩原本等得久了,想偷偷看朱辭遠一眼,分辨一下形勢。誰知道對方仍在看着自己,一時心虛更甚。
朱辭遠不再看她,取了朱砂抄起給皇祖母的佛經來。那夜他偷跑出去讓皇祖母病了一場,到底心中難安。他出生的事皇祖母是知道的。當年也多虧皇祖母的庇護和劉翁的照料,他和阿娘才得以存活下來。
幹等着的時光實在難捱,半個時辰過去了,懷恩早沒了跪得直直的力氣,垂頭弓腰地跪坐在地上。腿也麻了,可專心抄寫佛經的朱辭遠早已不看她一眼。最重要的是,她方才一直心驚膽戰的,現下有些想小解,憋的厲害……
懷恩提起一口氣,已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股作氣閉上眼睛道:“殿下!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殿下,自知罪無可恕。奴才不敢心存僥幸,只求殿下給奴才個痛快,奴才來世必感恩戴德,結草銜環,報答殿下的恩德!”白绫和毒酒都成,車裂和淩遲就算了吧。尤其別把她扔到昭獄,什麽剝皮實草,刀彈琵琶骨的她這小身板哪裏承受的起!
“你讀過書?”朱辭遠擱了蘸了朱砂的筆,擡頭看她。
懷恩有些驚訝。殿下竟然還在意他有沒有讀過書。雖說宮裏識過字讀過書的不多可也不少,那是不是只要自己顯示出用處殿下會高擡貴手放她一馬?
“奴……奴才家裏遭難前就啓過蒙,後來進宮在內書堂裏讀過幾年書,雖粗通些皮毛,但給殿下侍個墨,整理些文稿書籍的本事還是有的。”
“那倒是可惜了。”朱辭遠的嗓音淡淡若流水,帶着些許遺憾。
懷恩聽到這話又糊塗了,殿下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她現下突然覺得事或有轉機,忙小心忖度着他的臉色試探着說道:
“殿下即便殺了奴才,奴才心裏也是感謝主子恩德的。只是……當夜的事終究隐秘,奴才知道是自己冒犯在先才罪有應得。可旁人不知。殺了奴才事小,若是有損了殿下仁德的名聲奴才便是萬死莫辭了!”
朱辭遠聽了心中冷哂了一聲。對這奴才的計較處置又重了幾分。只是面上不顯,開口問道:
“你那兩個兄弟呢?”
懷恩聽罷心中駭了一跳,淚差一點兒就下來了,端正了跪姿,拿頭砰砰磕着地:“殿下,都是奴才一人所為!那兩人都是聽奴才的吩咐,才冒犯了殿下!平日裏奴才就跋扈欺人,他們兩人哪敢不從。還請殿下聖明,只處置奴才一人!就算是淩遲車裂奴才也認了!”
朱辭遠倒是沒想到這奴才還有幾分仗義。看着那奴才額頭上冒出的冷汗,他垂眸撚磨了幾下手指,又擡眼看他,眉目間恢複了往日的溫和:
“起來吧。”
“啊?”懷恩擡頭傻眼了。
“你方才就是因此事連頭都不敢擡?”
懷恩本能地點了點頭,人還沒緩過神來。
“今年多大了?”
“十五……”
“還真是小孩心性,你當夜不知我身份,我自不會同你計較。只是你這遭要長些記性,日後在宮裏謹言慎行,再捅了簍子,我倒不清楚今日不罰你是好還是不好了。”竟是語重心長教導提點的語氣。
這話聽得懷恩一愣,她萬萬沒想到對方竟輕拿輕放,只跪了一會兒吓唬了一番。這就……完事了?自己對于他不過是微塵一般的存在,他竟然願意這般寬容自己。懷恩突然鼻頭一酸,方才還可以忍住的淚竟是怎麽也忍不住了,淚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來。
“奴才謹記,”懷恩鼻子哭得有些甕,“謝殿下教誨。”
朱辭遠看向緩緩走向門外的懷恩,那瘦弱的小肩膀一聳一聳的,似乎還在哭着,像跛腳的狗兒淋了雨止不住地打着寒顫一般,心頭驀地松軟了些。可想起她那夜談及自己母親的話,心頭便半點憐憫也無了。別的事他可以小懲大誡,但是母親是別人不能觸碰的禁忌之地。
懷恩奔向茅房小解完後這才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會兒覺得殿下不愧由一向以清正仁厚而聞名的徐首輔教養出來的,自己真是前世燒了高香才才遇到了這般寬厚的主子。一會兒卻又想會不會是殿下想日後找個機會再收拾了自己。可想想人家貴為皇子處置個奴才而已,哪裏用的這般麻煩。說是寬恕了就是寬恕了,懷恩這才放心下來,心裏一時美滋滋的。殿下這個人看着冷淡,其實人最是寬厚不過。真真是菩薩心性。
想想自己偷偷看他被發現了,墨汁溢出來也替自己遮掩,哪裏就會因為一次冒犯就要自己小命!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懷恩這般想着越發覺得自己這主子不但長得好看,心地還寬厚,一時很是開心滿意。可再轉念一想這般好的主子,自己卻是被派來監視他害他的,又有些愧疚。心中一陣惋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鄭貴妃的魔爪下活下來。
只是,但凡懷恩對朱辭遠那白皮兒黑餡兒的芝麻湯圓性子了解一點,就絕對笑不出來了。
懷恩哼着小曲兒,心情正好。剛準備往自己房裏去,突然就看見面色陰冷得要結出冰碴子的掌事公公吳祥迎面而來,後頭還跟着兩個小太監。
懷恩見來者不善,心中咯噔一下,想想今日可不是潑了人家一身的水。面上還是堆了笑去迎:“吳公公,您老人家怎麽來……”
“啪!”清亮的一聲。
懷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吳祥狠掼在她面上的一巴掌給打懵了,嘴裏一陣腥甜。
“把他的嘴給咱家堵了,拖到後罩房前頭的空地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我們小懷恩是個很容易被善意打動的小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