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明月清風,流水淙淙。
鄭家豪宅的露臺上栽種着各色植栽花卉,夜色裏疏影搖動,暗香盈轉,一張藤編的桌幾上擱着一套完整的黑底白瓷茶具,一個女子身姿婀娜,端雅而坐。
程思曼穿着一襲複古的短袖旗袍,裙擺及膝,白底鑲黑邊,一串纏枝花卉由衣襟斜斜地繡至裙身,深深淺淺的黑色宛如水墨潑繪,襯得她膚如凝脂。
朱佑睿還是初次見她打扮得如此慎重,潤白的耳垂綴着小巧的珍珠耳環,櫻唇點着丹色,發間簪着一只花蕊發夾。
想他之前還嫌棄二十七歲的她太老,現在卻覺得這正是女子芳華最燦爛的時候,風韻妩媚,韶光清麗。
她正為他示範如何泡茶,平素見她潑辣強悍,沒想到演示起茶藝竟這般莊重典雅,一舉一動都如詩畫一般,教人觀之心曠神怡。
“這些泡茶的茶具你應該都知道吧?這是茶道瓶,裏頭收納着茶則、茶匙、茶針、茶漏、茶夾等物,有個很藝術的別名,叫做“茶道六君子”。”
他看着她從茶罐裏倒入适量茶葉于茶則上,再輕輕投入茶壺中,接着提起水壺注入沸水。
“沖茶時也是有講究的,先稍微浸潤一下,讓茶葉舒展開來,然後将水壺由低向高,連拉三次,這就是所謂的“鳳凰三點頭”,主要是讓茶湯濃度均勻,這三點頭也有向客人三鞠躬之意,表示禮敬。”
利落地注完水後,她輕盈地掀起茶蓋刮沫,再用沸水淋罐。
“要是擔心分茶時分不勻,可以先将泡好的茶注入茶海,接着再一一斟入茶杯,最好能将茶海的茶平均分配到每個茶杯中,這樣才是恰到好處。”
斟好了茶,她示意他可以品茶了。
他捧起茶托,先是觀察茶湯顏色,再舉杯聞香,最後方是品味啜飲。
程思曼看着他溫潤風雅的品茶動作,有些怔愣,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啊!他最厭煩喝茶時的這些規矩,每每當着他父親的面批評這叫無聊、做作,氣得鄭成才恨不得痛扁這個不肖子。
可現在瞧他品茶時的姿态,簡直可說是斯文儒雅,翩翩君子一枚啊!
要是朱佑睿知道程思曼心裏在想什麽,怕是會大笑三聲,他從小便跟那些王公貴胄厮混,閑來也會學那些文人雅事,鬥鬥琴棋書畫,尤其最愛鬥茶。
鬥茶時用的是流行于宋代的點茶手法,先得碾磨茶餅,以茶筅擊沸茶湯,使茶沫與水交融,泛起湯花,鬥的便是誰能令湯花色白持久。但自從大明初期将貢茶茶葉由團茶改為散茶,這點茶的手藝就逐漸式微了,方才程思曼示範的茶藝就接近明朝用的壺泡法。
“你覺得怎樣?”見他品了茶後久久不語,只是沉思地把玩着茶杯,程思曼主動開口問。
他揚眸,眼瞳黝黑深邃。
她心一跳。“不好喝?”
“好喝。”比他想象的更加味甘湯美,她不僅泡茶的姿态優雅,泡出來的茶湯也是滋味深奧。
她笑了,眉目彎彎,簪花的容顏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秀麗嬌美。
“還記得我第一次泡茶給你喝時,你可是很不給面子地整杯翻倒呢!”憶起往昔,她不禁嬌嗔。
他揚了揚眉。“什麽時候的事?”
“對喔,你都忘了。”她彷佛感到遺憾地嘆息,回味片刻,這才娓娓道來當年他們初次見面的不愉快。
一個六歲小女孩遇上一個九歲小男孩,被桀骜不馴的他給氣哭了。
“不知道為什麽,你小時候好像特別讨厭我,老愛欺負我,動不動就在我面前耍大少爺脾氣。”
“是嗎?”朱佑睿眯了眯眸,有些不是滋味,說到底這些都是鄭奇睿和她之間的回憶,不幹他的事。他頓了頓,轉開話題。“就是從那時候,我……我爸開始幫助你?”
“嗯,要是沒有鄭伯伯,我可能連高中都讀不起,多虧了他,我才有機會去念大學,也能好好安葬從小一手把我帶大的奶奶。”
“你是你奶奶養大的?”
“是啊。”
程思曼幽幽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世,朱佑睿一直靜靜聽着,雖然之前他便隐約知道她不是那種富家嬌寵出來的千金嬌嬌女,可仍料想不到原來她小時候的家境會那般清苦,經常有了上頓沒下頓,奶奶又在她升國二那年生了重病,其它少女恣意游樂、享受青春時,她放了學卻得匆匆回家照顧奶奶,做些零碎手工賺取生活費。
這樣一步一腳印地熬過來,也難怪養成了她堅毅倔強的性格。
“我媽還活着的時候就在一間茶行工作,天天都會泡茶給人喝,那時候我就在心裏許願,将來長大後要成為像媽媽那樣的茶藝師,泡出最棒最好喝的茶!所以鄭伯伯邀請我加入春雨茗茶時,我真的很開心。”
也正因為如此,她和鄭奇睿之間的“孽緣”才會更加糾纏不清吧。
一念及此,朱佑睿不覺輕哼一聲。“你不覺得煩嗎?”
“哪裏煩?”她不解。
“當我的顧命大臣啊!”他微微懊惱地撇嘴。
“喔,這個啊。”她笑了,明眸瑩光流燦。“是有點煩,要不是看在鄭伯伯對我有恩的分上,我好幾次都想對你發飙,跟你說我再也不管你了。”
“那你怎麽還繼續管呢?”甚至親自飛到北京去将“他”帶回臺灣。
“不能不管啊!”程思曼斂下眸,茶杯裏的茶都涼了,她一一倒掉。“其實你以前雖然不思上進,可人并不壞,內心還是很善良的,有時候我們在路上看見一些乞丐或是賣彩券的殘障朋友,你都會不忍心多看,随手便把身上的鈔票都給了他們,有一次還把一疊彩券全買了,結果一張都沒刮中,被我笑了半天。”
朱佑睿皺眉,聽出她話裏藏不住的笑意。
☆、第26頁
“雖然我給你泡的第一杯茶,你發脾氣倒掉了,可這幾年只要有重要的事,你都會要求我泡茶給你喝,比如你考大學聯考前一天、服兵役抽簽的時候,還有想對暗戀的對象表白的時候……”她頓了頓,嫣然一笑。“你說很奇怪,我泡的茶好像有種魔力,喝了就會對自己有信心。”
朱佑睿的心髒怦怦地跳。
他怎麽聽了會覺得怪異呢?這不等于是說,鄭奇睿每逢心情忐忑不安時,都會來尋求她的安慰?
鄭奇睿是……喜歡着她吧!怕是那笨蛋根本沒察覺自己的心意,而她也傻傻地只把他當成一個煩人的哥哥。
朱佑睿驀地心煩氣躁。
不知怎地,得知這具身體的原主對程思曼有意,他好像……有點不爽,很類似他面對謝弘揚時的感覺。
“你也來學學怎麽泡茶吧!”程思曼忽然盈盈起身,和他交換位子。“身為茶家少爺,你到現在還不會泡茶,傳出去會被人恥笑的。”
他怎麽不會泡茶?只是他擅長的不是現代的沖茶法。
朱佑睿和程思曼擦身而過時,聞到她身上清淡的幽香,心神一蕩,腦中忽地靈光乍現。
“對了,下個月不就是我們公司創立三十周年紀念日嗎?”
程思曼一愣。“對啊,怎樣?”
“我記得昨天跟負責的主管開會,他們說要辦一場品茶宴,邀請各界名流來參加。”
“嗯,是這樣沒錯。”
“我在想,既然要辦品茶宴,不如順便展示茶藝,推廣茶道文化。”
“這還用你說?他們早就安排了茶藝表演。”
“我說的不只是你剛才表演的那一套。”他解釋。“我想辦的是時光茶席,就像穿越一條時光隧道那樣,走過不同的茶席,體會從古到今的飲茶文化,從唐代的煮茶、宋代的點茶到明清的沖泡茶,再配合展出古今常用的各種茶具……”
“對啊!”她驚喜地拍手。“這樣不僅是展演茶藝文化,也是在幫公司做形象,我們還可以邀媒體來采訪,寫宣傳稿,順便也在茶宴上推出公司的新産品。”
“重點是整個節目要怎麽規劃,還有從哪裏找來這些展示的茶具和表演人才。”
“茶具沒問題,公司有很多收藏,到時候只需要布置好展場,挑選适合的來展出就好了,倒是負責各種茶藝表演的人,需要一點時間去尋找。”
“不過距離創立紀念日只剩兩個禮拜了,來得及嗎?”
“只要有心,一定來得及!”
兩人愈說愈興奮,茶也不泡了,回到客廳打開筆記型計算機,開始撰寫詳細企劃,腦力激蕩,截長補短。
這一談便談到了深夜,朱佑睿肚子餓了,學着煮泡面吃,在面裏撒了蔥花,打了顆蛋,香氣四溢,惹得程思曼也食指大動。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争搶一鍋泡面,吃得唏哩呼嚕,樂趣橫生。
“最後一口我要!”眼見一鍋泡面要空了,程思曼手腳伶俐地搶過來,霸道地宣告所有權。
“這面可是我煮的!”朱佑睿不服氣。
“那又怎樣?”她朝他俏皮地吐吐舌頭。“我以前沒煮過東西給你吃嗎?也該是你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哪有女人這樣搶東西吃的?”他鄙視她。“你也不嫌難看,枉費你今天晚上穿得這麽漂亮!”
她一愣,視線下意識地一落,掃過自己身上這件專門訂制的旗袍。“我漂亮嗎?”她輕聲問,帶點不尋常的傻氣。
他一怔,不說話了。
不是因為不想開口贊美她,而是心跳忽然亂了起來,血流在胸臆中沸滾,教他一時噎住了呼吸,張嘴也吐不出言語。
她以為他是吝惜稱贊自己,嗔惱地橫他一眼。“小氣!”
他小氣?
他分明是個心胸廣闊的偉丈夫,哪裏小氣了?
這女人說錯話,該罰!
朱佑睿心念一動,驀地伸手搶過她手裏那只鍋子,随手放在桌上,接着拽扣那纖細的皓腕,近乎蠻橫地将她整個人帶入懷裏。
她吓一跳,直覺想推開他,臉頰暈染霞色。“你……幹麽?”
他想幹麽?
他凝視她,墨眸如最深幽的古潭,潛藏着某種難以言喻的魅惑。
她不覺屏住氣息,心韻亂不成調。
他低下頭,用拇指輕輕揉捏她的唇,語音沙啞。“你說錯話了。”
墨睫輕顫,猶如受驚的蝴蝶翅膀上下撲閃。
他看得心馳神搖。
“該罰……”
方唇緩緩低下,一寸一寸地接近那柔軟的櫻瓣,溫熱的氣息拂在她臉上,性感地撩撥着。
他要吻上她了!
明明有了警覺,明明告訴自己該躲開,可身子卻是酥軟地偎靠着他,動彈不得,唇瓣似驚似盼地顫着。
倏地,一聲清脆的叮鈴聲響驚醒她迷惘的神智。
“好像……有人LINE你……”她提醒他。
“不管他。”他追逐她閃躲的唇。
又是一聲叮鈴。
“真的……不可以。”她羞赧地推他。“我們是朋友……”
朋友就不能親吻嗎?他微微皺眉,眸光閃爍,似是失落又似懊惱,竟有種可愛的孩子氣。
她心口一軟,柔聲說服他。“萬一是你爸在醫院有什麽事呢?”
他重重嘆氣。
她相機離叫他的懷抱,隹起他擱在餐桌上的手機一看,容色瞬間刷白。
“怎麽了?”他察覺她的異樣,跟過來看。“是誰傳來的訊息?”
“是……汪明玉。”她澀澀地回應。“她說她要回來了。”
☆、第27頁
“她是誰?”他不解。“她回來關我什麽事?”
她沒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凝睇他,許久,微啞地揚嗓。“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你有個喜歡的人嗎?”
他皺眉。“你的意思是……”
“就是她。”她語聲悵惘。“她就是你心裏的人。”
周末,夕陽西下的黃昏天際霞光蒙媚,汪家在位于海邊的別墅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烤肉趴。
這是為了慶祝汪大器五十大壽,邀請的賓客都是春雨茗茶的各級主管以及特別優秀的職員,看得出來他有意藉此拉攏人心,更加鞏固自己在公司的聲望。
他本以為自己肯定是壽宴上的男主角,被人阿谀逢迎不在話下,可沒想到還有另一個人和他同樣出風頭,身邊圍了一大群人,猶如衆星拱月。
這個搶走壽星風采的人正是朱佑睿,公司近日傳言他大少爺浪子回頭,奮發圓強,再加上他本身相貌俊帥,輕易地便收攏了一群女同事的芳心,而在他提出“時光茶席”的企劃案後,原本對他心存不屑的部分男同事們也起了倒戈之意。
說不定這位花花公子将來真能成為春雨茗茶的接班人呢!雖說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但現在情勢未定,他們這些小咖還是兩邊下注得好。
烤肉趴辦得熱鬧,襯着晚霞海濤,氣氛極是歡快,可幾位敏感的賓客仍能感覺到席間暗潮洶湧。
朱佑睿陪着應酬了一陣,好不容易才在程思曼的協助下,擺脫了包圍圈,他頓時松了一口氣。
“怎麽?煩了?”程思曼斜眼睨他。“我還以為有那麽多莺莺燕燕纏着你,你很得意呢!”
“有什麽好得意的?”朱佑睿翻翻白眼,只覺得自己被擠得熱出一身汗。
程思曼噗哧一笑,将一盤烤好的肉遞給他。“吶,留給你的,香腸和雞腿都烤得不錯,你吃吃看,還有你最讨厭的青椒。”
青椒?他好像沒吃過,這是鄭奇睿讨厭的食物吧。
朱佑睿皺眉,瞪着那烤得酥軟微焦的青椒,不知怎地,雖然沒嘗過也能想象出邵味道,頓時感到些許反胃。“你明知我讨厭還給我?”
“不可以挑食!”她将青椒串送入他嘴裏。“吃肉也要搭配蔬菜,這樣營養才能均衡。”
他咬了咬,也不算太難吃,就是有股膩人的菜味。
他努力咽下去,吐了吐舌頭透透氣。
這孩子氣的反應令她笑了,明眸彎成月牙兒,瑩瑩燦亮。
她笑起來真的挺可愛的,整個人像年輕了好幾歲,帶着些青春少女的俏皮與純真。
他喜歡看她笑。
朱佑睿也笑了,淺淺地勾着唇,笑得迷人俊雅,襯着他那小麥般的膚色,有種陽剛的男性魅力。
程思曼的心韻霎時漏了一拍,她慌張地別過頭,不敢再看他。
“奇怪了,怎麽女主角到現在還沒登場呢?”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慌意亂,她故意低聲嘟囔。
“誰啊?”
“還有誰?汪明玉啊!”
“她啊。”朱佑睿不置可否地應了聲。
聽他這滿不在乎的口吻,程思曼倏地惱了,轉回頭來瞪他。“你別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你現在是失憶了記不得,以前你可迷戀她了!”
“是喔?”他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态度。
“就是!”她冷哼。“而且你一看見她,整個人就像蒼蠅見到蜜糖,嗡嗡噏地纏着不放,一點格調也沒有!”
“怎麽可能?”他不信。
“就是可能!”她怒視他,明眸異常閃亮,彷佛焚着火光。
居然氣成這樣?
他挑挑眉,不禁莞爾。“不管我以前怎麽樣,總之我現在一點都不記得那女人是誰,也絕對不會被她迷惑。”
“最好是這樣啦!”她哼哼。
劍眉又是一挑,他走近她,刻意低頭在她鬓邊耳語。“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
“嗯?”她疑惑地擡眸望他。“是啊,怎樣?”
星眸含笑。“那你幹麽吃醋?”
她一窒。“我、我哪有吃醋!我幹麽吃你的醋?”
他聳聳肩,氣定神閑地笑。“嗯,你幹麽吃醋我不知道,我只聞見這空氣中有股酸酸的味道,只看見有人眉頭皺得跟酸梅一樣。”
她聞言一驚,下意識地就想伸手撫平自己的眉頭,可眼角餘光一瞥,見他笑意更濃,倏地警覺,悄悄捏握雙手。
“我……沒有。”她弱弱地辯駁。
“你有。”
“沒有。”
“有。”
這幼兒園等級的對話是怎麽回事?她才不陪他耍白癡呢!
“鄭奇睿!”她氣呼呼地擺出潑辣姿态,意圖藉勢壓人。
可他一點也不怕,嘴角勾得更彎了,嗓音低低啞啞的,宛如在深夜裏被撩撥的大提琴。“叫我“睿”。”
“什麽?”她愣了愣。
“睿。”他再次示意,語氣帶着誘哄。
她驀地心跳一停,忽然覺得兩人靠得太近,急忙往後退一步,他也跟着追上前一步。
“曼曼。”溫醇的氣息在她耳畔吹拂。
她覺得耳朵好癢,芳心更因他這聲親密的呼喚而騷動不已。
他、他、他……瘋了吧!怎麽突然這樣喊她?
正不知所措時,遠處忽地傳來一陣馬蹄聲,踢踢踏踏,猶如鼓聲在她心頭敲響。
她震住,直覺往蹄聲來處望去,果然看見細白的沙灘另一端,一個長發美女從容地騎着白馬奔馳,霞光掩映,顯得那身姿格外帥氣妩媚。
“女主角到了。”她呢喃。
“她就是汪明玉?”朱佑睿眯了眯眼,距離太遠,他看不清女子的容貌,但她騎馬的英姿确實好看。
程思曼望向他,胸臆漫開複雜的情緒。“她念高中的時候,曾經參加過馬術比賽,你為了追求她,也跟着學騎馬,結果差點摔斷腿。”
“這麽遜?”朱佑睿不敢相信。
“就這麽遜!”她嬌哼,狠狠瞪他一眼,別過頭去。
☆、第28頁
該不會又吃醋了?朱佑睿好笑,剛想調侃她幾句,汪明玉已騎着馬來到兩人面前,她勒住缰繩停定,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好久不見了。”她甩了甩飄逸的長發,問候的口吻自有一股傲氣。
朱佑睿皺了皺眉,俊顏擡起,雙眼射出清銳的眼刀,汪明玉猝不及防,一時被他凜冽的氣勢壓制。
只是那如寒冬般的眼神在看清她的臉後,倏地褪去冷意,轉成一抹迷惘。
月薇?
朱佑睿駭異地瞪着騎在馬上的女人,一身勁酷的咖啡色騎裝,長發綁成一束,除了穿着打扮不同,她活脫脫就是他過世的元配趙月薇!
回憶如潮水在腦海湧動,他想起了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雖然她是他主動求娶來的,可并不是因為喜歡她,只是聽說她貌美多才,秉性溫柔,又是出身名門望族,祖父是當朝內閣次輔,父親是禮部侍郎,長兄入了翰林院,一門清貴。
成親那年,他十八,她十六,年少夫妻,相敬如賓,他敬她、重她,卻怎麽也無法愛她,比起她,他更愛在沙場上征戰殺伐,比起經營夫妻間的情分,他更渴望建功立業。
兩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伴在她身邊的日子不足兩個月,最後,她為了生下他的孩子難産而死,一屍兩命。
他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據說她臨終時,喊的是自己的爹娘,不曾喚他這個夫君一聲。
她怨他吧!
她是否在臨去前,心裏厭他、憎他,甚至後悔嫁給了他?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只知道自己從此再也未曾動過續弦的念頭,他是怕了……
有人悄悄扯他衣袖。“你發什麽呆?”
他一震,恍惚地從遙遠的過去回神,凝視眼前的女子。
程思曼秀眉颦蹙,櫻唇微嘟,明眸嗔惱地瞪他。還說不會被迷惑呢,現在可不是看人家看呆了?
朱佑睿定定神,無暇對她解釋,只是繼續打量汪明玉,試着找出她和趙月薇的分別。
瞧這女人滿身的張揚傲氣,月薇卻是賢慧婉約,除了容貌之外,兩人身上再無半分相似之處。
心頭的悵惘緩緩淡逸,他确信汪明玉和月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就像思曼不是香雪,而他不是這具身軀的原主鄭奇睿。
可想想也實在奇怪,為何他會在數百年後的時空,遇見外貌這般相像的人呢?
莫非這代表了什麽意義……
汪明玉高高坐在馬上,對他惘然出神的反應十分滿意,她就知道憑自己的美豔,這個笨蛋少爺還不手到擒來?方才那一瞬間的冰冷氣勢只是她的錯覺吧!
這時,一個傭人牽了另一匹棕色駿馬過來,汪明玉輕輕甩了甩手上的皮革馬鞭,美眸流媚,豔光照人。
“奇睿,跟我跑一陣吧!讓我看看你騎馬的技術有沒有進步一點?”甜膩膩的嗓音似挑釁,更像勾引。
朱佑睿勾了勾唇,似笑非笑,正欲點頭同意時,程思曼搶先開口。
“我來!我來陪你賽馬!”
這話一落,另外兩人同時一怔,汪明玉不豫地蹙眉,朱佑睿也顧不得回憶往昔了,眼神玩味地瞥向程思曼。
“看什麽看?”她暗暗掐他手臂,小聲地警告。“別因為看到美人就逞強昏頭了,就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萬一又摔下馬怎麽辦?”
他低頭凝視她,笑意在眸中輝耀如寶石。“你怕我受傷?”
“我是怕你在這麽多職員面前丢臉,到時他們又對你失望。”她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徑自就拿過那傭人手上的缰繩,左腳踩上馬蹬,小心翼翼地上馬。
她今天穿着件白襯衫,領口系着蝴蝶結,衣襟和袖口都綴着蕾絲,下半身則是一條繡着銀色花葉的丹寧長褲,看來頗有幾分貴族氣息,騎在馬上倒也顯得英姿飒爽。
只是瞧她上馬姿勢戰戰兢兢的,九成九是個新手。
“你真的會騎嗎?”他忍不住問。
“比你會騎!”她朝他皺皺鼻頭,轉向汪明玉。“我好久沒騎馬了,很想試試看,明玉你不介意吧?”
汪明玉看着她笑盈盈的容顏,又看向那個明顯為她擔憂的男人,胸口一窒,暗暗一惱。
明明方才這大少爺眼裏還只有自己呢!現在卻只緊盯着她不放……可惡!
從小到大,汪明玉向來是異性仰慕的焦點,她習慣受人注目,所以此刻朱佑睿輕忽她,讓她很不高興。
“既然你想試,那我們就比一場吧!”她倨傲地擡起下巴。“就在這沙灘上來回跑一圈,我讓你先。”
“好,承讓了!”程思曼也不啰嗦,踢了踢馬腹便開跑,不一會兒便拉開了距離。
汪明玉冷冷一笑,這一點距離她還不看在眼裏,她若有所思地瞥了朱佑睿一眼,又等了好片刻,才不慌不忙地追上去。
程思曼的騎術自然比不上她,很快的,兩人便并駕齊驅,又過了一會兒,她便遙遙領先,經過朱佑睿時,她志得意滿地看了看他,沒想到他根本沒看她一眼,一徑緊盯着程思曼。
她頓時惱了,生平初次被男人漠視得如此徹底!
愈想愈不甘心,她趁着與程思曼交會時,有技巧地拿馬鞭抽程思曼的坐騎,接着又用馬靴用力踢那匹棕馬的後臀。
馬兒受到挑釁,脾氣發作,撕鳴一聲,撒蹄飛奔起來,一面跑,一面急遽躍動,試圖将騎在自己背上的程思曼甩下去。
她一時驚慌,只能雙手緊緊抱着馬脖子不放,這下更激怒了那匹馬,動得更激烈了。
朱佑睿看得怵目驚心,揚聲喝道。“思曼,冷靜點,拉好缰繩!”
棕馬沖入人群,驚叫聲此起彼落,程思曼努力想安撫暴怒的坐騎。“你怎麽了?你別生氣啊!停下來,求求你快停下來……”她試着想拉住缰繩,可只要她一動,身子便會搖搖欲墜,她吓得只能繼續摟緊馬脖子。
“救我……睿,救我……”
她顫着嗓子,音量并不大,可朱佑睿清晰地聽見了,他胸口一擰,只覺得心急如焚,撲撲地跳。
☆、第29頁
她絕不能出事,他不想見她受傷……
他倏地咬牙,随手便抓起一把烤肉鉗朝那匹棕馬揮舞,馬兒将這舉動視為挑釁,昂首嘶叫着向他奔來。
糟糕,會撞上的……
程思曼放聲驚喊。“睿!你快閃開!”
他卻不避不閃,立定原地等馬兒過來,衆人都是面露驚懼地看着這一幕,就連始作俑者汪明玉也頓覺後悔。
她沒想到會惹出這麽大的禍,萬一那個大少爺被撞傷……
千鈞一發之際,朱佑睿看準時機,身形靈巧地一挪,左手拽住缰繩,先疾跑幾步再利用離心力一個回旋,翻身騰躍,利落地上馬,跟着牢牢地控制缰繩,使勁勒住馬首。
不過半分鐘,他便完全馴服了躁動的棕馬,旁觀的衆人目眩神馳,幾乎不敢相信這幕英雄救美的畫面正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上演,汪明玉更是看得眼神綻出異樣神采,嬌容微微暈紅。
朱佑睿無視群衆的驚奇,只是彎身關切懷中的佳人。“曼曼,你怎樣?有沒有哪裏受傷?”
“沒有,我……很好。”程思曼氣喘籲籲地轉頭,驚吓未退的容顏仍蒼白着,帶着一絲楚楚可憐的嬌弱。
他微笑,不禁伸手撫摸她冰涼的臉頰。“放心,已經沒事了,你安全了。”
她怔怔地凝睇他,那雙墨眸漾着溫柔的波光,令她不自覺地感到羞赧,耳畔隐隐傳來陣陣竊竊私語。
大家都在看他們……
她慌得将臉蛋埋入他的胸懷,他彷佛感覺到她的嬌羞,低低笑了,輕輕踢了踢馬腹。
兩人一騎,潇灑地遠離群衆的視線,天邊明月初升,光華澄澈,映得那親密相依的剪影如詩如畫,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