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40從前他對不起她……
淺水灣。
莊陶陶安靜乖巧地趴在莊景明懷裏,嘴角口水鼓着泡,蹭在他的襯衫上,睡得香甜。
莊陶陶被莊景明養得肥嘟嘟的,像極了壁畫上的西洋天使。可她本質是個小惡魔,就算睡着了,藕節似的小腿仍是會不安分地蹬幾下。
只是她露出來了小半張臉,腦門上貼着紗布,又顯得可憐兮兮的。
莊景明抱着莊陶陶,坐在會客室,臉都是黑的,邊上圍着三四個中年人,帶了藥箱,傭人則是站了一排,都低了頭,不敢看莊景明。
宋杭之回到家,瞧見的就是這麽一幅景象。
陣仗倒是挺大,不知道的還以為莊陶陶怎麽了,都要請來專家會診呢。
她覺得滑稽,忍不住對幾個傭人笑道:“喲,這是升堂呢?你們幾個站着做什麽,還不快給老爺跪下。”
莊景明臉色愈發陰沉。
宋杭之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蹭了指甲蓋大的一層皮,我當是出了什麽大事。”
莊景明沒理會她,只是叫傭人抱走莊陶陶,又假惺惺地慰勞幾個醫生,叫了管家送走他們,這才對宋杭之道:“陶陶才六個月,今次磕破腦門,若是輕飄飄過去,那麽家裏工人會松一口氣,下一次陶陶也許都是跌斷腿。”
宋杭之看出他在強壓怒火,耐着性子同她解釋。
可惜宋杭之對莊陶陶未有多少愛意,也沒有力氣同莊景明理論育兒方式。莊汝連教出來一個同他一模一樣的小兒子,剛愎自用、自私冷漠。
她早已想明白,如今唯一的盼頭,便是安穩捱到明年春天,同莊景明離婚。
她的眼淚早就流盡,所有的憤怒也都奇異地散了去。看着莊景明時,她心內彌漫着冷漠的事不關己,面上卻挂起和煦的笑。
宋杭之點了點頭,笑道:“你講得都很好。她才這樣小,應該都要更加小心看管。”
也許因為她不再歇斯底裏地哭泣,也沒再陰陽怪氣地譏諷他,莊景明臉上先是有一絲不确定,而後是一種淺淡的雀躍緩緩蔓延開來。
但他仍拿不準宋杭之的想法,便道:“杭之,你照顧陶陶都好辛苦,我讓Eric推掉晚間應酬,以後每天八點鐘前回家,今晚的事不會再發生,好不好。”
他低着頭,帶了一點小心翼翼地讨好。
其實宋杭之喝得醉醺醺回家,莊景明講出這樣的話,便是息事寧人的意思。
宋杭之笑道:“不必如此。你明年春天就要接班,現時應酬自然多。”
她都好久未對莊景明有笑臉,此時嘴角若有似無挂着笑,被莊景明看在眼裏,都令他驚喜交集。
他輕輕環住妻子。
是了,他們已經都有孩子。陶陶那樣招人喜歡,捧在懷裏像一團小貓咪,杭之一定也喜歡她的,她會是很好的母親。
從前他對不起她,他有那樣多身不由己,但總歸是虧欠了她。可是幸好還有漫長的餘生,令他可以去補償她。
想到餘生,莊景明便忍不住将宋杭之摟得更緊。
宋杭之越來越發現,莊景明對莊陶陶表現出一種極端的寵溺。連家中傭人都發現,只要在先生面前,用心誇贊小小姐,面冷心硬的先生也會變得好說話。
莊陶陶很聰明,也很健康,力氣跟小牛犢似的,剛滿十個月便學會跌跌撞撞地走路。後面為了能夠每天陪她散步,莊景明甚至真的推掉工作日晚間應酬。
那天宋杭之去參加UNESCO主辦的一個有關海洋生物的公益活動,遇見Robert的妻子Elsa,兩家在淺水灣的宅子是相鄰,往來也更頻繁些。
Elsa先是誇宋杭之氣色都好很多,又誇莊景明顧家。
“我都常常看見Alex推嬰兒車,有時陶陶好調皮,在嬰兒車裏哭鬧,一定要下來自己走路,Alex也不發火,都好耐心跟着她。”
Elsa笑道:“我跟Robert講,他能做到Alex百分之一,我就阿彌陀佛了。”
“其實就連我自己,有時對小朋友都會不耐煩,哪裏能做到Alex那樣耐心。”
宋杭之道:“莊陶陶被他慣得都無法無天。”
Elsa搖頭笑道:“也許做daddy都會更寵愛自己的女兒。”
因為莊景明的溺愛,莊陶陶天不怕地不怕,充滿勇氣和力量,唯獨一樣令她感到恐懼——她怕黑。
可是世界上又有幾個小朋友不怕黑呢?或早或晚,他們總有一天要獨自面對漆黑的長夜。
莊景明在這件事上,對莊陶陶仍是無限縱容。他命令傭人夜間不準熄燈,會客廳、餐廳、廚房、書房、影音室,連酒窖也不放過,整座宅子都要燈火通明,直至天亮時分小小姐睡醒起床。
宋杭之覺得他不可理喻。
有一回,趁莊景明去星島出席某高峰論壇,晚間睡覺時,宋杭之去關了兒童房的燈,只留了一盞昏黃的落地燈給莊陶陶。莊陶陶趴在床上,吊起嗓子,中氣十足,嚎得百轉千回。
宋杭之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邊上看一本偵探小說,瞅了莊陶陶一眼,閑閑道:“鼻涕擦一擦,別吃進嘴裏了。”
莊陶陶哭着哭着,瞧見宋杭之沒什麽反應,打了幾個哭嗝,仍是哭,不過不似方才那般氣貫長虹。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只見莊景明疾步走進來,衣擺都被風卷起,一臉陰霾。傭人跟在後面,朝宋杭之使眼色。
莊陶陶見到莊景明,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勁,又嚎起來,宋杭之耳膜都要被震破。
莊景明先是俯身抱起莊陶陶,邊哄她,邊問傭人:“誰關的燈?”
宋杭之攔住傭人,道:“我關的。”
瞧瞧,莊景明連夜從星島飛回家裏,考察傭人工作,生怕女兒被虐待。
宋杭之将莊陶陶從莊景明懷中提溜下來,笑道:“晚間媽咪陪你睡,不過呢,燈是一定要關的。”
莊陶陶也不幹嚎了,求救似的望向父親,小臉上盡是眼淚鼻涕。
莊景明卻是邊給她抹眼淚,邊笑道:“陶陶,晚間跟daddy媽咪一齊睡。”
宋杭之聽了,轉頭對傭人道:“這裏加一張床。”
自從生下莊陶陶,她便跟莊景明分床睡,雖然近日她裝出一副冰釋前嫌的樣子,哄得莊景明成日裏都樂呵呵,但宋杭之仍是沒松口,兩個人仍是分床睡。
莊景明忙道:“這樣麻煩做什麽,去隔壁睡多好。”
他這麽見縫插針,宋杭之覺得好笑,道:“小孩子挑床”。
莊景明笑道:“是麽?陶陶,媽咪講你挑床,那麽今晚她陪你睡在這,daddy去隔壁?”
小孩子搖搖頭,揪着莊景明的領口不放,癟癟嘴,眼睛裏瞬時就噙了淚。
這一老一小演雙簧呢。
莊景明亦是眼巴巴地瞧着她。
宋杭之對他笑道:“那你陪她睡這吧,不準開燈,我回自己房間。”
說完,她便開門走了,留下一老一小面面相觑。
周末,莊景明帶了宋杭之、莊陶陶,回石澳大宅,探望莊汝連。
宋杭之已經都大半年未見他,她聽莊景明講,自從去年夏天打球跌倒,莊汝連身體便一日不似一日,眼瞧着便沒了從前那股勁頭,時常都認錯人,講過的話也記不清,甚至都會颠三倒四地惹些笑話。
宋杭之聽了,只在心裏冷笑。
如今整個信和最高層的決策都向莊景明彙報,莊汝連即便還擔着董事局主席的名頭,也不過是個空架子。權力是男人的C藥,他親手将莊景明養成同他一模一樣的怪物後,把手中權力戀戀不舍地交給他,自己便像被人抽走了魂,漸漸也沒了精氣神。
莊汝連坐在輪椅裏,腿上搭着一條毛毯,帶了一頂灰格子棉帽,見着莊宋二人跟小孫女,才擡起眼皮,眼神渾濁,全然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
宋杭之才真正覺着,他已然到了遲暮之年。這樣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在近四分之一個世紀裏,随着商海浮沉,見慣香江之畔的風起雲湧,竟也敵不過歲月如流。
宋杭之胃口不好,只象征性地喝了兩口湯,便放下勺子。
她環顧四周,無限唏噓。
傅玲玲如今是不願再瞧見莊景明,她帶着莊家誠回了傅氏。家誠是沒法留在信和工作了,因為莊景明必然不會大發慈悲。然而,傅玲玲始終都是傅齊和最中意的小女兒,依仗父親的偏愛,她總能給家誠謀一份工。
這一家人,偌大的餐桌,走的走,散的散,竟只留下了三個人。
莊汝連拿不穩筷子,傭人便在一旁喂他吃飯。
宋杭之暗想,也許他早已都習慣這樣孤家寡人的生活。
“怎麽吃這樣少,是不是着涼了?想不想喝粥?”邊上莊景明見她沒吃幾口,便問道。
宋杭之搖了搖頭。
她心內卻是在想,莊景明是否都有一天,也會成為孤家寡人呢。也許他早有預料,如同他的父親一樣。只是在她這個外人看來,人生到了最尾,卻是形單影只,未免寥落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