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隕落
隕落
火光已滅,來人提了銅燈過來,衆人各異的神色才逐漸清晰。
楚淩禦剛木讷地點完頭便見攔在自己身前的老家仆目露詫異之色,微微張口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只是沒說出來便被方知鶴給打斷了。
他手裏高舉着玉佩,仿佛在做什麽正義宣言,“在場的都看見了吧?他點頭承認了!他就是縱火謀害霍公公的幕後主使!”
“我?”
楚淩禦腦袋嗡嗡,頭皮瞬間繃緊,遲遲咽下一口唾沫,他傾過身子去搶方知鶴手裏搖搖晃晃的玉佩。
“诶?”
方知鶴速度縮回手,一臉壞笑地挑釁他:“你這是要搶嗎?”
方昇陽或許是見不得自己的弟弟太鬧騰,有些愠怒地按住弟弟的肩膀道:“蕭左沒有發話,你逞什麽能?”
“大哥,你就只知道聽別人的。”方知鶴顯然不服自己的兄長。
楚淩禦瞪大了眼睛看向方昇陽。
方知鶴看在眼裏,笑道:“怎麽,覺得我哥會為你這樣的小人求情嗎?”
玉崇擔心事情越鬧越大,也憂心有人趁亂鬧事,連忙叫停這無謂的口舌之争,“很感謝方小公子對霍公公的關懷,但茲事體大,還請不要妄加揣測,一切等大人醒來再說。”
他朝方昇陽點頭致意,方昇陽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鬧騰的弟弟對蕭紀衡道:“今夜紛亂,只能與蕭兄另約時間一敘,當下我們方家就不添亂了,告辭。”
“讓方知鶴把玉佩留下。”蕭紀衡開口道。
方知鶴擡頭瞅了蕭紀衡和哥哥一眼,老實把玉佩交了上去,只是交出玉佩時表情略微有些緊張,方才叫嚷着指認縱火者的氣勢頃刻之間消失殆盡。
方氏兄弟走後,圍觀的人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時不時就瞟一眼生的俊俏的楚淩禦,神色多的是不可思議。
藏在人群裏的香茴卻并非如其他看熱鬧的人一樣七嘴八舌,而是緊咬着唇,兩手抓着衣擺不放,一直張望着被抱在臂彎裏的公公。
帶着煙灰的慘白臉皮微微一動,霍雲隐約聽到很多窸窸窣窣的聲音,聽得不那麽真切,意識告訴她要快點睜開眼睛,她努努力卻于事無補,只是這次聲音聽來更加清晰了。
她聽見玉崇喊了一聲:“先将楚淩禦拿下,關進密室裏,等候發落!”
随着幾聲應下,她感到發熱的額頭上一陣冰涼,卻給她莫名熟悉的感覺,是一種曾令她極度依賴的觸感。
楚淩禦被幾個人押走,他掙紮了幾下,轉頭想呼喊霍雲,卻偏偏撞見蕭紀衡把她輕輕往臂彎一帶,霍雲順勢整個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額頭與他的脖子若即若離。
他忽地放棄了掙紮,頭卻不肯扭回,直到蕭紀衡抱着她轉身給自己留了個背影。
***
“小姐,你快點下來吧!上面危險!”
小女孩目若秋水,抱着粗壯的樹幹,額頭滲着點點滴滴的汗珠,淺藍的對襟衣衫沾了樹幹上的春水隐隐作透,她輕卸口氣,俯視底下焦急呼喚她的少年,輕啓丹唇道:“嘿!今兒天氣好,你也上來呀!你看……風景多好看!”
她輕輕喘氣,擡眉遠眺,感受着徐徐春風。
“小姐!萬一夫人看到了會罰我的。”
小女孩覺得這話聽着煞風景,努了努嘴從樹幹上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誰知樹杈表面滑膩,她腳底一滑,整個人往後翻去,随着一陣失重感和一陣無聲的吶喊,她身體急急往下墜去。
再睜眼卻只看見緩緩飄過的白雲和遙遠的碧藍天空。
“小姐,你好重,我抱不住了……”
小女孩緩過神來,扭頭看見臉漲得通紅的少年,她連忙抱起裙子跳下來,滿懷歉意道:“你沒事吧?”
見他臉上挂着勉強的笑容,癟嘴道:“接不了還逞什麽能?”
少年“呼”了一聲,甩甩手道:“小姐這是什麽話,看你有危險,便是旁人都不會袖手旁觀。”
“哦,那不一定喲。”小女孩掩嘴偷笑,“爹爹早就忘了我了,新來的姨娘恐怕恨不得我摔得……”
小女孩沒說完話,只因少年正捂着自己的嘴,她茫然地望着少年,只見他手指放到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搖着頭道:“不要把人想得太壞。”
小女孩撥掉他的手,無謂笑着:“你管我說什麽,也管不了我想什麽。人就是很壞,沒人管我死活,你也不會,你只是娘撿回來的,你也會離開。”
她撩起裙擺尋了塊大石頭坐了上去,小腿悠悠晃動。
少年見她小小年紀,說話間卻總是帶着濃濃的怨氣,不禁有些難過,他走進石頭,輕輕握住她撐在石頭上的小手,一本正經道:“我會離開,但我會回來。請相信別人也一定都在為你着想。”
一道白光一閃而過,霍雲睜開眼睛,眼前朦胧一片,緩了緩,她感到手心一陣溫熱,偏頭一瞧,驀地瞳孔驟縮,像碰到什麽髒東西一樣,她火速縮回手。
或許是動作太大,驚到了一旁的人。
蕭紀衡看着像刺猬一般生人勿近的霍雲,解釋道:“我見你剛才好像想抓什麽東西,就……”
霍雲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揉了揉太陽穴,試圖化解陣痛,忽地她才發現手背上的紅點點,她愣神片刻,轉頭見外頭大亮,她出聲道:“昨夜……楚淩禦呢?”
聞言,蕭紀衡眸光暗了暗,故作輕松地替她掖了掖被子道:“玉護衛擔心他再做出什麽不利于你的行為,把他先關起來了。”
霍雲這才想起昨夜聽到玉崇的話,原來不是夢。
蕭紀衡見她心神不寧,起身倒了杯水遞給她,溫聲道:“喝杯水壓壓驚,我看你這副模樣,應是吃了荸荠吧?”
霍雲看了他一眼接過水杯卻什麽話也沒說。
她對荸荠過敏這件事只有蕭紀衡知道,他能猜到也不是什麽令人意外的事,她喝了半杯卻再喝不下去,她見蕭紀衡要接過自己手裏的杯子,刻意躲了躲,起身下床自己把杯子擱桌上後見門外的人影,喊了一聲:“玉崇!”
玉崇立馬入門來,見大人衣着單薄,問道:“大人可好些了?”
外面光線太刺眼,霍雲下意識擡起手臂擋了擋,語氣不冷不熱道:“送客。”
玉崇頓住,看向坐在床邊的蕭紀衡,不知如何開口,糾結一會兒後才硬着頭皮道:“蕭大人請。”
蕭紀衡無奈抿嘴,理了理衣擺後起身,跟着玉崇走前他轉頭看了霍雲一眼,道:“你吃了荸荠又遇上走水,此事過于蹊跷,還希望你不要掉以輕心。”
霍雲勾了勾唇角,低垂着眼眸道:“多謝關心。”
送走了蕭紀衡,霍雲讓玉崇說了昨夜發生的事情,她沉思片刻後戴了面罩前往密室,剛一腳跨出門便看見香茴弓着身子立在一旁,霍雲瞅了她一眼,見她手裏端着東西,便沒有質問什麽,匆匆而過。
玉崇緊随着大人的腳步,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來,他也跟着停下來,問道:“大人,怎麽了?”
霍雲看府上的人在有條不紊地收拾昨夜的殘垣,開口問道:“劍呢?”
玉崇一頓,适才反應過來,忙道:“劍沒事,完好無損,大人放心。”
沉默半晌,霍雲緩緩起齒:“帶上劍,随咱家來。”
玉崇聽了頭皮一涼,心想大人該不會是要殺了楚淩禦吧?可他依舊不敢亂說話,一邊郁悶一邊取劍去了。
楚淩禦一夜沒睡,一直留心門外的動靜,昨夜逃出房間已将他所有的靈力耗盡,這會兒是半點都擠不出來了,不過靈力只是他離不開密室的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想知道霍雲有沒有事,以及為自己做一下辯白。
密室很陰暗,就像他一開始藏身的薛府一樣,感覺是個讓人不甚愉悅的地方,他不禁好奇,是不是每一個公公都有這樣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只不過這裏和薛府不一樣,沒有那股很重的血腥味。
“楚公子、楚公子……”
楚淩禦忽然聽到外頭傳來聲音,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聲音從頭上的小窗傳來。
他掂了掂腳,貼着耳朵謹慎問道:“誰?”
“是我,香茴。”
楚淩禦一怔,那個小婢女來做什麽,曾經的他或許不知道她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可現在他可清楚得很,她這樣偷偷摸摸,定然是背着主子來的。
他猶豫着要不要再應聲,那邊香茴的聲音又再度響了起來:“你放心吧,公公沒事,你很快就可以出來了。”
楚淩禦愣了愣,眨了眨眼,擡頭盯着窗外投進來的光線,道:“哦……嗯。”
随後就沒了聲音。
不過,聽到霍雲沒事,他懸着的心總算才落了些,可沒等他放松多久,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他緊張地往門邊走去。
等門一開,看到進門的人,他失落地別開臉。
玉崇手裏拿着生鏽的鎖,見到楚淩禦的冷漠的反應,侃道:“發現不是大人,失望了?”
楚淩禦道:“是啊。”
玉崇:“……”
聽到他這麽直白的回答,玉崇被嗆得倒不知說什麽了。
“你啊你,小小年紀,膽子倒挺肥,還妄想燒死大人。”
“不是我!”楚淩禦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怒目而視道。
“好啦好啦,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幸虧大人沒事,加上大人心胸寬廣,放你一條生路,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玉崇說着讓出道來,朝外面躬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楚淩禦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她相信不是我做的?”
玉崇聳了聳肩,“也許。”
“那我可以去找她不?”
玉崇沒有回答,楚淩禦開心地抱住他,使勁地晃了晃,快險些把他胃裏的飯菜都搖出來了,不等玉崇發火,他已經放開了他,滿心歡喜地跑出去,沒跑多遠,便在被燒成廢墟的客居前發現了熟悉的身影。
“玖……”
他見四周都是在收拾殘局的奴仆,改了口道:“大人!”
聽到這高昂的聲音,霍雲攥着劍柄的手緊了緊。
“大人。”
楚淩禦站在離她一臂距離的地方,不敢靠得太近了,又小聲地喊了一次。
霍雲戴着面罩,是為了遮去因過敏長的紅點,此時此刻,或許面罩還有另一個作用。
“玉佩在你身上嗎?”
她開口問道。
“在,在!我昨夜急糊塗了,玉佩在我身上,方知鶴手上那個是假的!”
楚淩禦連忙把玉佩找出來,雙手奉上。
霍雲轉過身來,拿過玉佩看了看,輕笑道:“好,廟我會幫你建好的,神官大人。”
聞言,楚淩禦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不等他張口解釋,透亮的長劍橫亘在自己眼前,他動了動眼珠,眼裏充斥着不解。
“為什麽……”
原來她就這麽讨厭神官,讨厭到要殺了的地步嗎?
周圍的人都被這一幕震驚了,被吓得不敢往這邊瞅一眼,都佯裝無事地繼續自己手頭上的工作。
“我曾無數次祈求神明放過霍家,我好不容易相信世上本就沒有神明,靠着自己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可現在你告訴我,神明就在我身邊,看着我像肮髒的蛆蟲一樣艱難求生,而他卻始終保持沉默,甚至整天在我面前開懷大笑,還佯裝對我關懷備至……”
霍雲咬牙切齒說道,她害怕別人聽見高高在上的公公說出這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話,甚至不敢說得太大聲。
楚淩禦驀地想起那在自己眼前虔誠祈禱的人,模糊的模樣陡然清晰,那竟然就是霍雲!
信民的祈禱會變成一封信傳遞到他手上,可他不記得自己收到過霍雲的信……
難道……
是那封被他當成杯墊燒掉的信?
是了,那是他剛剛晉升神官不久,還沉浸在飛黃騰達的喜悅中,根本無心處理政務,随手便将收到的信件墊在了琉璃杯下,又因玩樂把它當廢紙燒掉了。
“我……”
他想解釋,可一想這番如實的解釋就是将他釘在罪名架上,不容置疑。
他如鲠在喉,卻是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身為神官,玩忽職守,在自己的信民深陷泥潭時與各路新晉神官推杯換盞,尋歡作樂。
他有什麽理由求她原諒。
看着對着自己的利劍,他緩緩握住劍身,鮮血從指縫間溢出。
霍雲見這一幕有些想笑,譏笑道:“我知道我殺不死你……”
“你”字的因剛落下,霍雲感覺手臂被猛地一帶,她瞳孔微顫,只見長劍穿過他的喉嚨,楚淩禦微張着嘴,妖豔的血口中噴湧而出,染紅了劍身。
“這樣還你可以嗎?”
他通紅的雙眼仿佛在真誠地問這句話,作為神官,四季恒溫,可這一刻,他竟然感受到自己血液的灼熱,仿佛要燙傷他冰冷的肌膚。
霍雲下意識要抽回長劍,卻發現劍被緊緊握住,仿佛已經嵌入了他的指間,半點動彈不得。
在霍雲滿眼的錯愕中,楚淩禦緩緩閉上了眼,他的手宛如與劍融為一體,緊緊挂在劍上,整個人立在原地,頭微微一側,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