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雨落 (一)

第36章 雨落 (一)

屍魃之禍的情由始終總算大白于天下。然而, 一案終了,沈忘非但沒有覺得暢快釋懷,反而胸中郁郁難言。謀財害命的常氏師徒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貪圖小利的阮慶也挨了板子, 因無心之失害了十條人命的尹煥臣也已關入大牢,等待最終的審判。

這一切算得上圓滿,可又果真圓滿嗎?

如果沒有李時珍官職相壓,憑他一人之力,能破得了此案嗎?

這朗朗青天之下, 又該有多少無望的呼告,深夜的哀哭,瀕死的吶喊,不曾被人聽到呢?他該怎麽做, 該怎麽救?他救得過來嗎?又有人在乎嗎?

正自想着, 沈忘的衣襟突然被人扯住, 他垂頭看去, 正是淚眼朦胧的紀春山。小道士的額上有一塊斑駁血污, 正是今日為沈忘叩頭求情時撞擊出來的創口。

沈忘心念一動, 緩緩擡起手, 極盡輕柔地抹去傷口上的污泥, 唯恐弄痛了他。

至少他聽到了春山的哭聲。

至少他救了春山。

至少……春山在乎。

他拉着春山的手走出縣衙,正碰上候在門口的程徹。程徹許是等得急了, 不住地往門內探頭探腦,臉上滿是焦急。就好像這座門庭深深的靖江縣衙會吃人,會把他的無憂兄弟吃幹抹淨不吐骨頭一般。

沈忘不由微微勾了勾唇, 若不是這場驚天大案,他還不知程清晏在綠林之中一呼百應之威。那晚, 程徹從他奮筆疾書的字裏行間看到了李時珍羅列的草藥清單,一眼就認出這乃是趕屍人密不外傳的浸屍之法。

蛛網上的最後一根絲線最終織就,為引出謀財害命的常氏師徒,沈忘與程徹定下一計。由程徹出面,聯系綠林中人,喬裝改扮為外地來此的富戶,大張旗鼓,弱點盡顯,以誘使常氏師徒再度出山。

程徹幸不辱命,單槍匹馬而去,不過一日,便完成了沈忘的囑托,搖身一變,成為了膽小如鼠,不肯示人的外地富商。

二人配合默契,行動迅速,是不依靠官府之力最終破獲屍魃案的關鍵。

想及此,沈忘牽着青山迎上去,還未開口,程徹的大嗓門就急吼吼地炸開了:“無憂!可了不得!有位姑娘尋你呢!”

這一嗓子,清晰嘹亮,宛若傳說中的三足金烏,在晨曦未明的長街之上喚來了冉冉而升的太陽。這一場塌天禍事帶來的陰霾與晦暗,也終究随着那東升的日頭,煙消雲散。

經過一夜的沉降,青石板的路面上汪着一窪一窪的水汽,此時的水面迎着晨光,朝華燦然,灑金碎銀一般。而那踏着波光昂首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闊別多日的柳七柳仵作!

她風塵仆仆而至,面上的疲憊不減其麗質,反更增其傲然。她愈走愈近,腳步铿锵,沈忘的笑容也愈發溫潤明朗。

“停雲!”沈忘幾乎是下意識地松開了春山的手,大踏步向柳七迎去,如迎向長夜終明的昭昭天青。

兩人相對而立,柳七當即肅容拱手,姿态端方:“沈兄。”

沈忘慌忙還禮,這邊廂頭還沒擡起來,那邊廂柳七便沉聲問道:“案子可破了嗎?”

那種熟悉的被緊盯被鞭策的感覺又回來了,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沈忘欣然接受。

“不負停雲所托,破了。”尾音自豪地上揚,等待着意料之中的獎賞。

柳七的臉上這才有了瑩亮的笑意:“如此甚好。”

程徹一直在樹蔭下不遠不近地看着,直到見柳七面色緩和這才湊到了沈忘身旁。他看着面前兩人奇怪地相處方式,不由撓了撓頭,心道:我還當是千裏追夫,現在看倒是不像。聽這訓誡的語氣,怕不是無憂兄弟的阿姊吧?也不太對啊,這阿姊的年紀看着可比無憂兄弟還輕啊……

程徹正想着,沈忘已經主動介紹開了:“停雲,這便是程徹程清晏,騎龍山上連發兩枚梅花镖之人,便是他。”

程徹憨憨地笑了,張口就喊:“阿姊好。”

身高腿長的八尺漢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喊一個嬌小少女為阿姊,沈忘見狀忍俊不禁,饒是肅着臉的柳七也被逗樂了,看大家都心情暢快,少年心性的春山也咯咯笑了起來,只有程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雖然也跟着傻樂,但猶是不知大家在笑什麽。

“清晏,你喊她什麽?”沈忘忍笑着問。

“阿……阿姊啊……聽她跟你說話的語氣,應該是你阿姊吧?”程徹怔怔地回。

此言一出,沈忘也鬧了個大紅臉,倒是柳七當先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見過程兄!”

程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位便是沈忘提起過多次的柳仵作,騎龍山上遙遙見過一回,卻不料是位飒爽女子。

命運兜兜轉轉,終是将這三位毫不相幹的人聚在一起,此正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停雲,你此次前來,所為何事?”三人敘了一會兒舊,沈忘這才問道。

“我此次奉命前來,尋我師父。”柳七道。

沈忘和程徹互相對望了一眼,疑惑道:“師父?”

愣了片刻,方才異口同聲地喊道:“李時珍!”“老李頭!”

“是誰在喊小老兒我啊?吵得緊!”正在這時,從縣衙方向傳來李時珍懶洋洋的答應聲。為了破案,沈忘不得不将李時珍的真實身份公之于衆,這可吓壞了靖江縣衙的一幹人等。

案子告破之後,靖江縣令說什麽也要請李時珍府中一敘,李時珍本不想去,可聽那縣令信誓旦旦地保證,府衙後院種着奇花異草,異彩紛呈,任他采撷,方才答應了下來。

這邊廂耽擱了一會兒,把藥匣裝滿,李時珍方心滿意足地走出縣衙。才出大門,就聽見沈忘和程徹兩位小友疾呼他的名諱,他還當又有什麽要事相商,直到看清對面之人的面容,才登時吓了一哆嗦,掉頭就往縣衙裏跑。

“師父!”身後,柳七的聲音已經直刺裏追了來。

“我說了,我不回去!你休想拘我回去!我的書稿尚未完成,此時回去,你我二人就是歷史之罪人!日後要下阿鼻地獄的!”李時珍一邊跑,一邊抻長了脖子大叫大喊,腳下沒留神,自己把自己絆了個大跟頭,摔在地上。

柳七追到他身旁,肅着臉說:“莫要耍小孩子脾氣。楚王允了你,只要把王妃的病治好,就許你再出來采藥,不必在府中坐堂。”

李時珍這一下可摔得不輕,揉着膝蓋,半信半疑道:“當真?”

“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這師徒倆一逃一追,倒像是颠倒了身份,着實有趣。沈忘,程徹,紀春山也趕了過來,程徹将李時珍從地上拉了起來,沈忘則看向柳七,詢問情況。

李時珍一邊拍打着自己膝蓋上的浮土,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着正與柳七說話的沈忘。相處多日,這位才高八鬥,急智聰敏的小友極得李時珍的喜歡。而沈忘眉眼間始終不曾消泯的愁緒與郁色,李時珍自然也看在眼裏。

可此時,那谪仙人般的小友,眉眼彎彎,笑容明亮,何曾還有一絲一毫的失落頹然之感?

李時珍心中有了計較,猛地一蹲,再次坐會到地面上,蹬直了兩條腿,大剌剌道:“讓我回去也行,我還有一個要求。”

柳七早就習慣了自家師父撒潑耍賴的脾性,嘆了口氣,道:“你說,如果我能辦得了,自當答應你。”

李時珍一拍大腿:“還真就你能辦得了!之前,我答應過無憂小友,保他平安進京,可現在你卻要拘我回去,這可如何是好?我李東璧一個唾沫一個釘,可不能因此壞了規矩!”

“那你說該當如何?”

“師父去不得,徒弟還去不得嗎!你就代替為師送無憂小友進京趕考啊!”

此言一出,沈忘、柳七和程徹都愣住了,倒是春山眉眼帶笑,開心得不得了。

“東璧先生”,沈忘恭敬道:“停雲畢竟還有要職在身,不可疏忽随意,還是……”

“還是什麽還是!”李時珍恨鐵不成鋼地嚷道:“仵作在哪裏不能做!這次她要是在,還用這麽費勁嗎!”

“可畢竟,無憂兄弟身邊也沒衙門口兒那麽多案子,阿姊一身好本事,不都浪費了?”

“浪費什麽浪費!你怎麽知道他身邊沒案子!我看他以後案子多了去了!”李時珍胡攪蠻纏地無心之語,倒是一語成谶。日後沈忘每每想起,都只有搖頭苦笑的份兒。

“好,我答應你。”柳七的面上說不出是什麽表情,算不得歡喜,但也絕非猶豫,她伸出手,遞給李時珍:“現在可以起來了吧!”

李時珍知道柳七重然諾,一旦答應了就絕無轉圜,當下站起身,沖沈忘一陣兒擠眉弄眼,後者則躲閃着他的目光,垂下頭去,笑意卻止不住從嘴角漫了出來。

此正是,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