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雨落 (二)

第37章 雨落 (二)

正午, 城外官道之上。

餞行宴後,才剛剛重聚的衆人們又将各奔東西。李時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 返回楚王府為王妃看診;而沈忘、程徹和柳七, 則要繼續北上,赴京城參加明年的春闱。衆人皆有所往,唯獨小道士紀春山無親無故,無牽無挂,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倒是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紀春山的眼淚自踏上官道起就沒有斷過,此刻眼見李時珍轉身拍馬,毫無留戀,更是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看着紀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單背影, 沈忘心中一軟。他其實早就為紀春山想好了出路, 如果春山還想學法修道, 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觀裏為春山尋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雲道人的後塵, 那自己也可将他帶在身邊讀書識字, 以求練達。

他走上前, 正準備喊春山過來, 卻聽得已然行了幾步遠的李時珍揚聲道:“怎地還不跟上?還要為師請你啊?”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 馬背上的李時珍見無人應他,便氣沖沖地回過頭, 沖春山嚷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你怎麽還黏着無憂小友不肯走?為師可是有要事在身,沒工夫陪你們掉眼淚。”

春山瞪大了眼睛, 用食指指着自己紅彤彤的鼻尖兒,哽咽道:“是……喊我嗎?”

“不喊你還能喊誰?你可是喊過我師父的, 怎麽,喊完了又不認賬啦?”他的表情雖然滿是不耐,可聲音裏流露出的慈祥溫和之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無猶疑,轉過身,猛地跪倒在地,沖着沈忘和衆人連叩三個頭,爬起來就朝李時珍跑去。

“仔細了!再摔着!”李時珍見紀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擔心地囑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飄然遠去,沈忘只覺得鼻子一酸,身後卻應景地響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聲音。沈忘一轉身,見程徹正舉起胳膊用力在臉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他,程徹一邊搖頭一邊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髒了……”

最後一縷離愁別緒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徹厚實的肩膀:“走吧清晏,請你喝酒。”

就這樣,天涯自茲去,蕭蕭班馬鳴,五人風流雲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徹和柳七先是策馬疾馳,抵達長江沿岸,又順水路由長江轉道京杭大運河,經揚州、高郵湖、洪澤湖、棗莊、濟寧、聊城、德州、滄州、通州,直奔京師。由于時間充裕,盤纏足備,一路上三人賞名山,游樂水,享美食,飲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開始,性格最為古板守成的柳七還擔心沈忘耽于玩樂,誤了學業,是以整日催着他溫書,日日督促,時時抽檢。到後來,柳七也不得不承認沈忘的确有過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憂慮頗有些多餘,便也放松了對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來,三人從月落烏啼霜滿天走到北風卷地白草折,從城裏夕陽城外雪走到絕勝煙柳滿皇都,一路行來,相偎相伴,無怨無尤,感情日篤。

卻說這一日,三人行至臨清縣。

臨清,為漕運必經之地,是以廣聚四方貨物,東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稱繁華壓兩京,富庶甲齊郡。自宣德年間,更設有臨清鈔關,與杭州、浒墅、揚州、淮安、河西務、崇文門并稱運河八大鈔關,而臨清鈔關賦稅最巨,可見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彙聚之所,争食的鴉鹫便愈發難以驅散,這一次的熱鬧,偏巧又讓沈忘三人給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風如夢,空氣裏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氣,合着濕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兒,混雜成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獨特味道。沈忘飲了兩杯酒,不勝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時正坐在船尾吹風。

柳七則借着搖晃的燭火,閱讀着李時珍寄過來的書稿。船艙中,程徹平攤成一個大字形睡得正香,呼嚕聲打得震天響。

柳七将自己謄寫整理完的筆記分類排好,正欲再行校對,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燭淚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纖塵不染的白竹紙上,紅得觸目驚心。柳七的眉頭不由得蹙了起來,一種天然的對危險的嗅覺,讓她猛然擡起頭,望向艙外黑黢黢的江面。

與此同時,酣睡的程徹也一骨碌坐了起來,睜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邊的青鋒劍!

“沈兄,快回艙來!”他聽到柳七不容置疑地命令聲,和沈忘窸窸窣窣起身,腳步虛浮地踏在船板上的聲音。

來不及了!

程徹心中烽火頓起,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出艙門,向沈忘迎去。當是時,沈忘已經搖搖晃晃地從船尾行至船中,雖是酒意上湧,但他從柳七的聲音裏也覺察出了問題,見程徹當先向他伸出手,便也抻直了胳膊去抓。

下一秒,利箭破空之聲陡然而至,其疾如風,箭落如雨!數十支燃燒着的箭矢,宛若劃破天際的流星,徹底撕裂了夜色的平靜與晦暗,在空氣中平添一絲甜腥的鐵鏽味兒。

程徹一抖劍身,砍落數支直射過來的羽箭,正待将沈忘一把拉過之時,卻不料撲了空!沈忘的肩上綻出一朵血花,悶哼一聲,那箭餘勢不減,竟直接帶着沈忘釘入江水裏!

“無憂!”

“沈兄!”從艙內趕出來的柳七,比程徹慢了一步,只來得及抓住沈忘的衣角,尖叫聲,喊殺聲,飛箭破空聲,以及沈忘衣襟被扯破發出的裂帛聲,響成了一片。柳七和程徹眼睜睜看着沈忘跌入江水,救護不得。

“阿姊你快藏好,我去救他!”程徹只來得及沖柳七喊了一句,便也跟着翻入水中。柳七又哪裏是茍且偷生的性格,幾乎是下一秒,撲通入水聲就緊随其後響了起來。

春江水寒,周圍又皆是伸手不見五指,程徹一個猛子紮下去,卻發現水中漆黑一片,竟是什麽都看不見。僅憑一腔悍勇,他借着箭矢流火的微光,奮力向江底游去,他隐約覺得不遠處,有一個飄忽搖曳的身影,在呼喚着他,指引着他。程徹心中下了死誓,他對沈忘有諾在先,就是死也是他死在頭裏,今日沈忘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定當屠了這幫鬼鬼祟祟惹是生非之人,無論他們是水匪,是倭寇,還是賊患,都別想逃脫他的劍下。

狠狠一咬牙,程徹縱身向更深處游去。

在這片同樣陰冷刺骨的江水中,柳七也在奮力前行。她的水性遠不如程徹,只是略懂得閉息之法,可她心中焦急,絕難在船上茍安其身,是以她幾乎是和程徹同時跳下了水。她并不像程徹那樣,悶頭往下潛游,而是借着隐約的火光,找尋水中的血跡。

沈忘并不會水,又身受箭傷,定然一入水便下意識呼吸呼救,只怕此時已處于半暈厥狀态。江水如此冰寒刺骨,饒是她都已經手腳僵硬,極難支撐,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沈忘只怕更是……

一想至此,柳七心頭一亂,差點兒嗆進水去,她趕緊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片氤氲綻放的血色之上。

找到了!在一片水藻之間,沈忘蜷着身子,身體前傾,雙手徒勞地向前伸着,似乎還保持着落水時呼救的姿勢。柳七撥開水藻,拼盡全力将沈忘向水面上拽去。

嘩啦一聲,船頭船尾兩處,程徹和柳七幾乎是同時浮了出來,臂彎中各緊緊保護着一人。程徹先把懷中之人托舉到船上,自己緊接着翻了上去,同時向柳七伸出手來:“阿姊!我把無憂找到了,你快來救他!”

柳七面色蒼白,幾乎力竭,晃動的江水裏,她抓住了程徹伸過來的手,用最後的力氣喊道:“沈忘在我這裏,你先拉他!”

程徹救人哪還分個前後,一手一個,将柳七和她懷中之人拎上船來。

船家早已不知所蹤,不知他是落水逃生去了,還是本身就是水匪,船上此時只餘他們四人。柳七嗆了水,一邊咳得淚眼朦胧,一邊探手去試沈忘的鼻息。還好,雖然氣息略有些微弱,但并無大礙,倒是肩頭的箭傷有些駭人,但這對柳七來說并非難事。

柳七面上一松,一直緊盯着她面色的程徹也随之跟着長出了一口氣。只要他無憂兄弟能好好活着,他也并不想大開殺戒。他的目光微微上移,在看到沈忘觸目驚心地傷口時,眉頭再次緊緊蹙了起來。

沈忘傷得是右肩。

程澈心中暗罵一句,只道:那誓言恐怕得改一改。雖說目前無憂兄弟并沒有三長兩短,但若是這次箭傷讓他耽誤了會試,當不了大清官,那他也要屠了這幫水匪,以慰無憂兄弟名落孫山之痛。

突然,程徹想起了什麽,猛地回轉過身,直愣愣地看着躺在船板上的另一個身影:“壞了,那是無憂,那……那這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