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老伯
老伯
“什麽?跑了?”
聽到玉崇的來報,霍雲一杯茶水還未下肚便重重地砸在了桌上,尚有餘溫的茶水也傾晃了出來,濺出星星點點的水漬。
玉崇低着頭繼續道:“據守夜的獄卒所報,昨夜不知為何他們都莫名感到困乏,後來都暈過去了,醒來便看見一個蒙面人,被抓住後服毒自盡了,只是……”
他說到這裏遲疑了片刻,擡頭看向霍雲,咽了咽口水接着道:“那蒙面人咽氣前說張公子是被神仙救走的。”
他說完大氣不敢出,畢竟“神仙”可是大人的大忌!他都已經做好準備迎接大人的破口大罵,誰知大人不冷不熱來了句:“長什麽樣?”
“臣……聽說周身籠罩光芒,看不大清。”
“去把郭清玉和她弟弟叫過來。”
玉崇也猜不透霍雲的心思,只好聽命行事。
等姐弟二人到了後,霍雲讓玉崇聽到的細節都描述一遍,随即她問二人:“見過嗎?”
郭清玉搖頭,“不曾。”
弟弟看了姐姐一眼,既不搖頭也不點頭,有些猶豫不決道:“沒有,但是我好像也看見過身上發光的人。”
“在哪?”
霍雲低了低眉,蹲下看着男孩。
“我……”
郭清玉看出弟弟的為難,把他攔在身後,解釋道:“他當時因為找我,情緒不佳,可能淚水模糊了眼睛,看錯了。”
霍雲:“……”
郭清玉似乎看岀了霍雲的心思,她也絲毫不掩飾道:“你還是別找她了,不管你對她存了怎樣的心思,她看起來并不想讓你找到,更何況……”
更何況,他還是個太監。
顧及她和弟弟的生命安全,她也沒有點明。
霍雲拉着臉,沒有理會醫女的話,只吩咐玉崇:“加派人手,盡快将張舒羽捉回來!”
臨走前,玉崇覺得不放心,轉頭去找了香茴,讓她跟着大人,有什麽異樣立即來報。
其他人見玉崇最近找香茴找得勤,都紛紛投來看戲的目光,玉崇剛走,香茴一轉過頭就看見一群人盯着自己看,直把她羞紅了臉。
大家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大人,醫女不是已經請回府了嗎?”
香茴看着眼前門庭冷落的醫館,門上字體已經模糊的牌匾還堪堪懸挂着,只是一段時間沒有住人竟變得這般破敗。
她剛剛拿鎖開了門一陣陰風便從門縫刮出來,吹得人臉皮發僵。
香茴也不懂大人何必再來這無人之地。
她見大人沒有應答 兀自在院子裏繞了一圈,又往藥房去了,香茴待在門口守着,正發着牢騷,一個路過的老人見她杵在門口,感到些許奇怪,便湊上來學着她的動作往裏探,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姑娘要看病啊?”
“哎喲……”
香茴吓得心顫,直捂着自己的心髒,發現是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她才松了口氣,搖頭嘆息:“不是,我跟主子過來的。”
“哦……”老人頗有些“賊眉鼠眼”的樣朝門裏看了好一會兒問道,“你知道這裏的姐弟倆去哪兒了嗎?我這老寒腿又犯了,看慣了這家的,哪知他們突然都不見了,可不是遭了山賊或是地痞吧?”
“不會,老人家你放心,他們都被接……”
“香茴。”
霍雲的聲音傳來,香茴立刻應了聲:“在!”
“你剛才和誰說話?”
霍雲走了過來,滿臉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老人家要看病,找郭醫……”香茴回頭,發現空無一人 ,“诶,剛剛還在和奴婢說話的,怎麽走了?”
老人?
霍雲深深地看着街角盡頭,一言不發。
“好險。”
楚淩禦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裝束,确定自己現在就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模樣。
剛處理完張舒羽的事情,他就火急火燎地跑來醫館查看,卻意外發現早已人去樓空,而且門也上了鎖。
他原本想着如果姐弟倆沒事,應該還會回來,便在門外蹲守,卻沒想到沒有等來姐弟倆反而等來了霍雲。
罷了,此行也算有所收獲,至少他知道郭清玉姐弟倆都沒有事。
他擡頭望了望天,此時天陰沉沉,涼風漸起,張舒羽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囚衣,如今又沒有辦法回張家,從小又衣食無憂,現在流落在外,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循着氣息尋找他的蹤跡,總算在一棵樹下找到了昏迷的張舒羽。只是不巧的是,玉崇已經帶着追兵趕到了附近。
他只好使了障眼法,将張舒羽屏蔽了起來。
“報!前方蹤跡斷了!”
搜尋的小兵向玉崇報告。
玉崇下馬一探究竟,發現果真如小兵所說,蹤跡消失了。
前一陣子剛落過雨,他們追尋着雜亂無章的腳印才追到了這裏,可是腳印卻在一棵樹下戛然而止。
他不禁又想到了刺客自殺前所說的神仙,可是他總不能又回去和大人說“他被神仙救走了”這種話吧。
沉思良久,他還是下了命令:“繼續搜尋。”
等到衆人離開此處,楚淩禦才手腳麻利地把昏迷的人拖走。
剛剛把人托起來,張舒羽手臂便動了動,似乎已經醒過來了,他見一個老大爺要把他背起來,吓得連忙推托道:“受不起,受不起,老伯伯您身體再硬朗也不能這麽折騰啊。”
楚淩禦這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變回去,不過也好,這樣也省去了解釋牢裏那一幕的麻煩。
他清了清嗓子,毫不客氣地把他一把推了個踉跄,臉上頗不服氣道:“看不起老夫這把老骨頭,你的年紀輕輕看起來好不到哪去啊。”
張舒羽罰站似地站在一旁捏着袖角,不知所措,挨凍了一夜,手腳都有些發涼。
“扶着就行了,不用背。”
這是他最後的倔強。
楚淩禦笑着同意了他的請求。
“老伯伯,你一個人住在這山裏呀?”
張舒羽還是像往常一樣熱情,走沒兩步路就開始唠起了家常。
楚淩禦笑而不語。
張舒羽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瞟了老伯伯好幾眼,“老伯伯,你應該識字吧。”
他身上偌大一個囚字,若是老伯伯識字應該不會輕易對他施以援手。
“識字。”
張舒羽有些吃驚,投去一個探索的眼神,“那你……”
“我比較熱心腸呗。”楚淩禦随口一說,看到旁邊有一條河,提議道,“你身上髒兮兮的,先去河邊洗個臉吧。”
張舒羽依言蹲在河邊,手捧起一抔水潑在自己臉上,一陣冰涼讓他渾身一顫。
楚淩禦候在他身旁,警惕玉崇帶的追兵,卻意外發現不遠處的河邊有個醒目的東西,出于好奇他走上前去看了看,原是躺着個人。
渾身濕漉漉的,應該是從河的上游流下來的,袖子上全都浸滿了鮮血,把河邊的水全都染成了紅色,對于這樣的情況,楚淩禦已經見怪不怪了,也不像曾經那般膽小,他上前将人翻過身來,發現還有鼻息,便試圖救救他。
他喊了一聲,“過來幫一下忙!”
叫的自然是張舒羽,他剛清洗完,聽到老伯在喊自己,還以為他是腿腳不便摔倒了,正想借機嘲笑他兩句,剛走近便見地上躺着個人,穿着一身緋色官服,腰間玉帶,身形微壯,只遲疑了一瞬,他的神經像被人拉住一般繃緊,随即“嘣”的一下被拉斷。
“爹……爹……”他臉色煞白,眼前的事物仿佛一瞬間失了顏色,他踉跄地走過去,卻被小石子絆倒,最後跪在了那人身邊。
他顫抖着雙手,将人抱起,緊緊摟在了懷裏,壓抑着哭腔,一遍遍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出京了嗎?”
雖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救人要緊,楚淩禦安撫道:“你先冷靜一下,你父親尚有氣息,可能還有救,我們先把他安置好。”
聞言,張舒羽才松開了人,準備把人背起來,卻意外摸到空空的袖子,他眼裏閃過一絲驚詫,楚淩禦見他動作也明白了什麽,但都保持沉默。
“老夫背着吧。”
“我……我自己背。”
張舒羽喑啞的聲色讓楚淩禦也覺得心疼,短短時日,張家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幫着将人搬到了張舒羽背上,找了個山洞,将二人暫時安置着。
幸好楚淩禦營救郭清玉時假扮了一段時間的醫女,也算學習了一些醫術,雖沒有醫書在旁,也算能簡單處理一下,等時機合适,他再去找個大夫來瞧瞧。
給張尚書做完清理後,已經到了四更天,天都快亮了,楚淩禦從洞穴出來,發現張舒羽抱着腿坐下洞口,他道:“你看起來狀态也不好,不好好休息的話,可能還比不過裏面那位的狀況。”
張舒羽緘默不言,楚淩禦嘆了口氣,取了套衣服遞給他,“你身上的衣服太危險,換上吧。”
他擔心張舒羽穿不慣,又補充一句道,“質地很好的,只是袖子被燒了一角。”
見他不為所動,楚淩禦便把衣服放他腳邊,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不必杞人憂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看你也不是個壞人,卻锒铛入獄,定是有什麽苦衷。你不妨和我說說,我可能沒法幫你,好歹能給你點心理安慰。”
張舒羽眼神一動,側過臉來,注視着眼前的老人,似乎是憋了好久的情緒在頃刻間如河流決堤傾瀉而出,他一把抱住老伯,涕泗橫流,卻始終咬着手指,一聲不吭。
這一夜對張舒羽來說太漫長了,直到早晨他才哭暈過去,因擔心張尚書傷情惡化,他安頓好張舒羽便打算去鎮上找大夫,卻不知被什麽東西敲了下腦殼,他轉身一看,是月老。
他連忙找了處隐蔽的地方,問月老:“你來幹什麽?”
月老哼了聲道:“老夫不來,可就要眼睜睜看你走向末路了!”
楚淩禦不解,撓撓頭道:“這是何意?”
月老遞給他一本冊子,“老夫向來只管姻緣,可是因為你的行為,霍玖桑的姻緣出現了變動。”
“什麽變動,我跟她沒有交集,怎麽會是因為我?”
“老夫怎麽知曉,反正……”月老說得急躁,似乎還有什麽其他要緊的事,他只好先道,“反正你接下來什麽也不許做,不然會出大問題。”
他說完便成了一道雲煙,消失了。
楚淩禦聽得一頭霧水,正摸不着頭腦,忽然餘光瞄到一團黑影,打眼去瞧,原是樹枝的影子。
他盤腿而坐,手心一展,毛筆和卷軸便都出現在手裏。
“我看看啊。”
他仔細看着卷軸上的內容,雖然都是小功德,但是積少成多嘛。
“想見見去世的丈夫。”
“想看看世間美景。”
“哥哥送我的香囊不見了,怎麽辦?”
“希望今年的收成好一點。”
……
各種各樣,千奇百怪,雖是個土地廟,祈求的願望卻是風格各異的。
他輕拍潮濕的土地,感恩道:“多謝土地公公照拂!”
待處理完,他起身去鎮上請大夫,似乎已經全然忘記了月老方才說過的話。
他原本以為從黑衣人手裏救下張舒羽是一件好事,可到了鎮上,他才知道他做了一件多麽無可救藥的事情。
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張舒羽畏罪潛逃了。”
而且連出京的張尚書也了無蹤影,于是又有人傳張家父子行刺計劃失敗,抛棄其餘張家老小,自己跑了。
直到在醫館裏時,他依舊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問大夫:“他們怎麽就能斷定張家少爺就是畏罪潛逃了,有沒有可能是有人要刺殺他 ,他迫不得已才跑了?”
大夫卻打量着他,輕飄飄道:“你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啊,知道這麽多想法。”
楚淩禦語塞。
最近城中戒備,大夫一聽楚淩禦說要去邊遠地方救治病人,便心生懷疑,也不敢輕易前去,便婉拒了他 。
楚淩禦也沒想到因為自己沖動行事,造成今天這般局面,只不過張尚書身負重傷,加上刺客一事,定是有人将張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拔除。
走遍所有的醫館,無一例外,都不肯跟随他前去醫治病人,更有甚者,竟然告發了他,正當他從一家醫館出來時便看到了追兵。
他一路躲躲藏藏,可算擺脫了他們,可沒走兩步路,突然有人喊了他一聲:“老伯伯。”
他下意識轉頭,看見來人竟不自覺要擡手遮住自己的臉,幸好壓制住了情緒,他揚起一個和藹又慈祥的笑容道:“小姑娘,怎麽了?”
剛說出口,他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他說了什麽?霍雲一身男裝,可他卻明晃晃說小姑娘。
“老伯伯眼神不好,我不是什麽小姑娘。”
霍雲笑着回答,眼睛卻沒有一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