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捧頭判官 (四)

第43章 捧頭判官 (四)

與沈忘所在的軟轎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不同, 程徹、柳七與易姑娘的軟轎中倒是一派和風沐雨。

易姑娘順利擺脫了指揮使楚槐安,愉快地呼吸着屬于自由的空氣,面上的笑容大盛, 眉眼間皆是跳脫的晴朗。她微微側着頭, 看向身邊肅容端坐的少女,柔聲道:“《詩經》中雲,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可我覺得,即便是古時候孟姜的風姿, 比姐姐也是差出去十萬八千裏。敢問仙女姐姐芳名?”

柳七微微睜大眼睛,她沒想到這易姑娘繞來繞去,引經據典半天,就是為了問自己的名字, 當下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雲, 奉師命保沈解元上京赴試, 姑娘你呢?”

易姑娘大眼睛忽閃之間心思百轉, 笑道:“原來是柳姐姐。我叫易微, 小字寒江, 柳姐姐願意怎麽喊我便怎麽喊, 我都喜歡聽。”她一邊說, 一邊親昵地往柳七的身旁靠了靠:“姐姐字停雲,我字寒江, 停雲寒江,寒江停雲,咱們的名字都成雙成對呢!”

柳七自小身邊便鮮少同齡同性的玩伴, 是以性格中冷硬多過柔軟,孤直猶勝圓滑, 現在被這樣嬌嬌弱弱,嘴甜如蜜的少女癡纏,她心中自是歡喜,面上卻瞬間騰起兩抹紅霞,還是板板正正地喊着“易姑娘”,并未如易微所願,改用更為親近的稱呼。

易微倒也不惱,臉上依舊挂着笑,卻聽見一旁傳來不和諧的男性粗犷而低沉的聲音。她蹙了眉毛,瞪着坐在對面的程徹,此時的程徹正低着頭,專心致志地重複着易微的名姓和表字。

他生怕再把易姑娘的名字叫錯記混,是以想多記誦幾遍,嘟嘟囔囔個不停,誰料,過分專注之下,程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打擾到了對面竊竊私語着的少女們。

車廂內頓時安靜下來,程徹也覺察出不對,趕緊擡頭,正撞上易微嚴厲刺過來的眼神,他心頭一凜,下意識地就開始了自我介紹:“易姑娘,在下……在下程徹,程清……”

“在臨清江上便聽過你的大名了,程徹,程清晏,楚槐安可是對你贊不絕口呢!”易微本就惱他打擾了自己與柳七的閑談,此時的語風中便帶了冷嘲熱諷之意。

程徹卻絲毫沒有聽出來,還憨憨地撓了撓後腦勺,開心道:“我也覺得楚兄武藝高強,是個人才!”

“那你怎麽不趕緊去找他,和我們一同乘車作甚?”

程徹終于反應過來,有些尴尬地閉上了嘴。

柳七與程徹感情甚篤,又是有着過命的交情,此時見程徹被易微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諾諾不敢言,便趕緊解圍道:“程兄,當時我聽舟中的水匪稱你為‘鎖橫江’,這是何故?”

易微聞言,也把腦袋轉了過來,好奇地打量着程徹,那雙漂亮的眸子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像是囚在雪洞裏的琉璃,程徹覺得自己幾乎能清晰地聽到那眼珠兒“咕嚕咕嚕”轉動的聲音,他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道:“是這樣的阿姊,三年前我應友人之邀,去解錦衣大寨之圍。當是時,盜匪舟船如蝗,把江面都擠得滿滿當當,錦衣寨易守難攻,但只要盜匪們困住山下的碼頭,讓寨裏的人無法出入,錦衣寨的兄弟們早晚是個死。”

“所以,我連夜趕到江上,和江上的盜匪們大戰了一晝夜,解了寨子的圍,自那以後,我便多了這麽個诨號——鎖橫江。”

“這就完了?”易微正聽得熱鬧,不滿道。

“嗯……完了。”程徹老老實實點頭。

“程兄,你一人一劍,鬥敗了整條江上的盜匪?”柳七往前探了探身子,震驚道。

“也不算是一人一劍,錦衣寨裏的兄弟們也從山上往江中射箭,幫了我的忙。”

“那不還是一人一劍嘛!”易微一邊說着,一邊心中暗道,這三人組,一個是尚未會試就聲名遠揚的沈狐貍,一個是松江府的仙女仵作,一個又是有着這般驚人實力的傻大個,這三人與其說是進京赴試,還不說是進京探案,也不知這樣三個人物是怎麽聚到一起的……

易微擡起狹長的睫毛,不易察覺地掃了一眼正在給柳七解釋細節的程徹,唇角勾起一絲淺淺的笑。倒是能為我所用,易微心中暗想。

一路這樣聊着,大慧寺便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眼前。

正德年間,司禮監太監張雄建寺于宛平縣香山鄉畏吾村,賜額大慧,并護敕于碑。嘉靖中期,太監麥某提督東廠,于其左增蓋佑聖觀,于是合寺觀計之,殿宇凡一百八十三楹,拓地四百二十一畝,形成了佛道共生,廟觀齊盛的奇景。

大慧寺重檐庑頂,上層單翹重昂七踩溜金鬥栱,下層重昂五踩溜金鬥栱,整個建築端麗無匹,風姿卓絕。大悲寶殿正中立有一尊高達五丈有餘的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銅造像,寶相莊嚴,工藝精湛,因此,大慧寺又被稱為“大佛寺”。

軟轎剛剛停穩,沈忘就當先下轎,待雙腳踩到平實的地面方才長出了一口氣。兩脅之間的疼痛不知何時又起,他用手暗暗扶了扶,轉頭向柳七和程徹所在的轎子望了過去。

只見程徹掀簾而出,伸手去扶後面的人。易姑娘第二個鑽了出來,看都不看程徹一眼,蹦蹦跳跳地自己下來,也跟着轉身去扶身後的柳七。這一高一矮,都眼巴巴地等着柳七下轎,動作殷勤又恭敬,讓心情沉郁的沈忘也不由得笑出聲來。

柳七彎腰而出,見一左一右遞過來的手臂,怔愣了片刻,誰也沒扶,自行振衣走了出來。

五人在人頭攢動的大慧寺門口集合,皆擡頭遠眺,香煙萦繞的寺中似乎正在舉行一場盛會,引得四面八方的游人争相奔赴。

“這左不是初一,右不是十五,不年不節的,怎地這麽多人?”程徹看着如織的行人,瞠目結舌道。

“你連這都不知道!”易微輕輕嗤了一聲,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辯法會,本就高僧雲集,才子輩出。更何況這次的辯法會恰在會試之前,但凡京城中想出點兒風頭的秀才舉子都擠破頭往這兒來呢!”

沈忘聞言,清冷冷的眼神向着沈念瞟了一眼。說什麽燒香禮佛,以祈中第,卻原來只是為了趁此良機讓自己的弟弟在衆人面前展耀一番,為接下來的官途鋪平道路呢……

沈忘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暗道:兄長也是打錯了算盤,我進京赴試可不是為了同他在官場中相互幫扶,傾軋同僚,只是為了承停雲之諾。這京城之中蠅營狗茍,我絕不留戀,待得考取功名,自當遠赴他鄉,為當地百姓博一個朗朗天青。

心中有了計較,剛剛湧上來的抵觸情緒便煙消雲散,沈忘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沈念不知自家弟弟早就運籌帷幄,做好了打算,還只當他想明白了,心中寬慰,格外賣力地引着衆人往寺廟中去。

順着人流行了不多久,沈忘便瞧見前方行着的幾人有些眼熟,一個瘦高條兒,手腳伶仃,左搖右晃;一個走起路來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次下腳都要反複忖度,生怕行差踏錯;一個剛健穩重,不時側過臉來與同行之人輕聲說話,沈忘幾乎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欸!這不是那個……那個誰……霍霍……霍……”程徹一邊苦思冥想着對方的名字,一邊搖擺着大手打起了招呼。

“霍兄,元朗兄,年時兄。”沈忘代替他一一喊出了三人的名字。

三人應聲轉頭,霍子謙和蔡年時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向沈忘一行人走了過來,文元朗則抱着胳膊遠遠地望着,面上神情倨傲,似乎并不想與沈忘等人為伍。

衆人互相見過禮後,霍子謙熱情地邀請道:“既然諸位兄臺都是來此觀摩辯法大會,不如一同觀禮,也好有個照應。”

蔡年時也跟着應和道:“是啊是啊,人多點兒熱鬧,咱們也只是遠遠地看一眼,沒個一官半職,是沒有資格湊到近前的。”

沈念眉頭一跳,他可不想自家的傻弟弟又同這幫沒什麽前途的舉子們混跡到一起,正準備婉轉拒絕,卻聽沈忘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應道:“如此甚好,我們人生地不熟,正愁沒有人相引,既然霍兄與年時兄相邀,那我們恭敬不如從命。”

沈念嘆了口氣,只得跟在沈忘等人身後往寺廟的深處走去。和他同樣不悅的是文元朗,他似乎極為讨厭沈忘身上難以掩藏的潇灑落拓,嬉笑怒罵的氣場,是以離得遠遠的,好像沈忘周身浮動的空氣中有什麽可怕的瘟疫一般。

倒是一身文人風骨的沈念得了他的青睐,是以文元朗主動向沈念搭腔道:“昨夜未曾見過這位仁兄,你我二人既為同年,便是緣分,有句話在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念沖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繼續。

文元朗一梗脖子,姿态如同一只脖子長過了頭的仙鶴:“我看仁兄同那登徒子一道前來,便務必要勸仁兄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般纨绔子弟還是少接觸為妙,免得污了仁兄這一身儒雅氣派。”

沈念微微側頭,打量了一眼言之鑿鑿,滿臉殷切的文元朗,一股略帶譏諷的笑容浮上嘴角,竟是和沈忘有了七八分的神似:“恐怕是要弗了賢弟的好意。”

“這是為何?”文元朗急切道。

“因為那登徒子,正是舍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