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捧頭判官 (三)
第42章 捧頭判官 (三)
見沈忘語氣柔和, 擺明了并不會揭穿她女扮男裝的身份,易姑娘也松了口氣,道:“如此甚好。關于我欲行之事, 非是有意欺瞞, 而是……”
她長眉一挑,神秘地低聲道:“為了你們自身的安全,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說完,她似乎對自己營造出的略帶恐怖陰森的氛圍很是自得,一揚手, 将銀子舉得高高,朗聲道:“掌櫃的!提前訂好的一間上房!”
然而,易姑娘行将邁出的步子卻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擋住。
“你這大個子,怎麽回事啊!怎麽老擋我道!”易姑娘瞪着頭頂面紅耳赤呆站着的程徹, 氣得跳腳。
“你……你叫什麽……”程徹低垂着腦袋, 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
那夜疏朗的月光之下, 他也曾這般問她。
易姑娘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一轉, 竟是咯咯笑了起來, 容顏在客棧的燭光下嬌豔無匹:“你可以喊我阿姊啊!”
“阿……”程徹乖順地喊出聲, 才覺出不對, 那邊易姑娘已經一溜煙跑回了客房。
柳七和沈忘見狀也不由得莞爾, 這易姑娘古靈精怪,瞬息百變, 簡直如同鲶魚一般,滑不溜手,別說是程徹這樣的癡莽漢, 就是沈忘對上她也得掂量掂量。
笑過之後,沈忘斂容問道:“清晏, 你剛才說的捧頭判官到底是怎麽回事?”
程徹一拍腦袋,緩過神來,趕緊将路上見到的古怪人影講與沈忘和柳七聽。沈忘仔細聽着,折扇收攏輕輕在膝蓋上敲擊,待程徹将故事颠來倒去地講完,他與柳七對視一眼,緩緩道:“哪有什麽捧頭判官,只怕有人借此裝神弄鬼,另有所圖。”
柳七也蹙眉思忖着:“或許那季羅真有冤屈,有人借判官之口為他鳴不平?”
程徹也妄圖跟兩個人一起想,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個腦子,當下一拍大腿,道:“管他什麽判官司馬,誰若敢擋了我無憂兄弟的仕途,我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展顏而笑,拍了拍程徹繃得緊緊的肩膀,安慰道:“趕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此間怪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更何況會試在即,待明日得閑,我們再做計較。”
程徹點點頭,哈欠便緊跟着生了出來,他一邊揉着眼睛,一邊邁步向樓上走去。待得程徹轉身,沈忘才小心地活動了一下疼得厲害的肩膀,這一幕全被柳七看在眼裏。
“還疼嗎?”
沈忘這才驚覺柳七還在身後,趕緊把聳到一半兒的肩膀落下,搖頭笑道:“早就不疼了,只是……一路上揣着它,被硌得厲害。”
且說着,沈忘便變戲法般從懷中拿出一個手掌大的物件兒,竟是一只小小的木蛙。這是他在大明湖畔一個貨郎手中買到的,一直想要送給柳七,只是始終沒有合适的機會,今晚恰好柳七問起,便正好拿它搪塞,一舉兩得。
柳七看着沈忘手中小小的木蛙,以一種研究病理的整肅态度端詳了半天,方才猶疑着問道:“這是……什麽?”
沈忘笑着給她做着示範,這只木蛙制作的很是精巧,腹腔中空,敲擊淩然有聲,口中銜一短圓的木棍,後背上設計了鋸齒狀的突起,沈忘将木棍從木蛙口中取出,在它的背上輕輕刮奏。
呱……呱……呱……
格外逼真的蛙鳴聲在春夜空闊的客棧中響起,仿佛将大明湖的荷香乘風奉上,柳七驚異不已,啊了一聲,趕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忘眼睛盛着水波,笑盈盈地望着她,見柳七光傻看着,便直接将那木蛙放到柳七手中:“你瞧,這樣我們就算将濟南府的四季都看過了。”
夜風如書,一頁頁掀起潛藏在回憶中的絲縷悵惘,柳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臉沖着牆,眼睛卻始終沒有閉上。
那個木蛙,是她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擁有的玩具。
就這樣直愣愣地盯着白牆半晌,柳七翻身坐起,走到窗邊,蹲下身看着那迎着月光大張着嘴的木蛙。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木蛙背上的層巒疊嶂,好像那是什麽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寶一般。
呱……呱……呱……
小小的,倔強的蛙鳴從敞開的窗兒滿溢而出,順着漫天的銀河,追逐着,跳躍着,尋找着,充盈了一個來自松江府的小女孩兒黑白色的夢。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掌櫃的就敲響了三間上房的房門。
“沈公子,易公子,樓下有貴人尋你們呢!”
待沈忘、程徹和柳七下樓時,大堂裏的争吵聲已經逐漸大了起來。三人好奇地張望了一眼,發生争執的二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易姑娘和當日臨清遇見的西城兵馬司指揮使楚槐安。而大堂中端坐的第三個人,卻讓沈忘臉上的表情驟然冷了下來。
那正是沈忘許久未見的兄長,沈念沈無涯。
沈念見沈忘來了,當即站起身,迎了過來。兩兄弟長得很像,皆是濁世翩翩佳公子,讓人見之忘俗。只是沈忘更為落拓不羁,而沈念則更為楚楚谡谡,正如風中修竹和雪中白梅,很難評判孰高孰低。
沈忘拱手一禮,喊了聲兄長,可眼睛卻并不看向沈念,目光只在沈念面前的地上游離。沈念卻絲毫不以為忤,先是一一同柳七和程徹見禮,後又以一種哄孩子般的語氣對沈忘道:“無憂,哥哥今日裏來,是想趁會試之前,帶你和你的朋友去大慧寺一游,燒香禮佛,以祈中第,可好?”
沈忘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廂程徹就開心地點頭道:“還是哥哥想得周道,我早就聽聞北京的大慧寺靈驗,正想着帶我無憂兄弟提前去拜拜。哪怕臨時抱佛腳呢,多拜拜總沒錯!是吧,無憂!”
沈忘嘆了口氣,他并不怪程徹多嘴,他從未将自己兄弟間的龃龉告知給程徹,以他那凡事一根筋的頭腦,又如何揣度得到。
誰料,這邊程徹話音剛落,那邊易姑娘就嚷了起來:“我随你們一起去!”
只見易姑娘風風火火地大踏步走了過來,身後則跟着無可奈何的指揮使楚槐安。他略有些尴尬地向諸位見了禮。
從之前的争吵聲中,沈忘就隐約猜到,楚槐安此番前來,是要将妄圖女扮男裝混入考場的易姑娘“拘”回去,言談中楚槐安多次以戚總兵官的名號對易姑娘相彈壓,反而更激起了易姑娘的反逆之心,是以二人争吵不休。
“你不是不準我考試嗎!我跟着他們還不行!?反正我不會随你回去!”易姑娘像只炸了毛的小猞猁般沖着指揮使楚槐安大吼大叫,全然忘了自己此時還正穿着男兒裝扮。
楚槐安拿這個脾氣忽冷忽熱的大小姐毫無辦法,既害怕她的身份被其餘的考生知曉,又害怕上頭怪罪下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抓耳撓腮,為難得緊。
程徹對楚槐安投去同情的一瞥,臨清一見,他便對這武藝精湛的豪爽武官極有好感,此番看見他被易姑娘欺負,也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片焦灼之際,倒是沈念排衆而出,輕聲笑着道:“若是易姑娘樂意,倒也未嘗不可。楚指揮使,你說呢?”
楚槐安看了沈念一眼,迅速地移開了視線,就仿佛被什麽東西灼燙了一般:“既然沈大人同意,那便……”
見楚槐安總算點了頭,易姑娘哼了一聲,上前就挽起了柳七的胳膊,低聲說:“仙女姐姐,我們走!”
客棧門口,兩頂軟轎已然等候多時了。程徹、柳七和易姑娘乘一頂,而沈忘只能和沈念乘坐另外一頂轎子。
在轎簾放下的最後一刻,從簾幕的縫隙間,沈忘看到了楚槐安警惕的目光,正冷冷地向自己與兄長乘坐的軟轎中射來。那種眼神,如狼望虎,如蛇窺龍。
轎簾緩緩放下了,将刻骨的尴尬與沉寂囚于一室。沈忘将脊背緊貼着冰涼的轎壁,似乎這樣就能離兄長更遠一些,他臉上始終挂着的笑意斂去了,只餘木然與疏離。
倒是沈念依舊眉眼彎彎地看着弟弟,仿佛他還是那個扯着自己的褲腿兒放聲大哭的小男孩兒。
“無憂,你此番……”
“惠娘死了,你知道嗎?”沈忘冷冷地打斷了沈念即将成型的寒暄,用惠娘的死亡在兄弟二人之間劃出一道深深的壕溝。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會了。”沈念的語氣也悄然冷了下來。
“就這樣?”
“那還能如何?”
沈忘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膝頭:“那可是惠娘,你自小看着長大的惠娘。”
“無憂,無論是誰,事情已然發生了,真兇也被你擒獲,你還要我如何?”沈念擡起眼,目光冷靜而沉默地逡巡在弟弟年輕憤怒的面容之上。曾幾何時,他也曾擁有這樣不顧一切的憤怒……
“沈無涯,我說的是你的态度。”笑容終于回到了沈忘的嘴角,只是這笑容冷得吓人:“待我身死之日,只盼你也如此冷靜。”
沈念的眼皮跳了跳,他有些頹然地松懈了脊背,挺立如松的腰板彎曲下來,他嘆息道:“無憂……”
後面的話他忍住了,他不想再引起兄弟之間新的一輪争執。
無憂……你何時才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