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捧頭判官 (十四)

第53章 捧頭判官 (十四)

剛趕到柴房門口, 沈忘便頓時覺得頭大如鬥。

只見數名裁紅點翠,環肥燕瘦的姬妾正圍着一個瘦小的清秀少年厮打不休,哭聲震天。一幹皆是女眷, 早已趕到的楚槐安攔也不是, 阻也不是,也被圍在中間撕扯,看情形倒是不比那奉茶的小童好到哪裏去。

沈忘萬般後悔沒有在驚蟄之日,跟程徹一起祭祀白虎【1】,若是當時自己能遵循好友“多拜拜總是沒錯”的準則, 也許近日便會少許多口舌之争吧。

這些姬妾恨不得将小童嗜血吃肉,怕是料定殺害吳大人的就是他身邊侍奉茶水的小童。可又有哪一個兇手會傻到将自己置于此等境地呢?

沈忘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最為無害而懇切的笑容,柔聲道:“諸位姐姐, 可否……”

他話才說到一半, 身後便響起石破天驚地一聲喊:“刑事重地, 大肆喧嚷, 成何體統!”柳七橫眉肅立, 冷着一張臉怒斥道。

她這一喊, 倒是把哭天搶地的姬妾們給唬住了, 所有人怔在原地, 鑼鼓喧天瞬間變為寂靜無聲。其中一位長相頗為妩媚豔麗的妾室,見柳七無非是個少年, 便又作勢抽噎欲要再生事端,柳七目光如電,瞬間瞪了過來:“吳大人屍骨未寒, 兇手逍遙法外,作為苦主, 你們不洞察其奸,卻反而倚勢淩人,推波助瀾,所圖何為!”

“楚大人!”柳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命令道,“速速将幾位夫人請離,推官斷案,不容有誤!”

“是!”楚槐安趕緊就坡下驢,将幾位哭花了臉的夫人姬妾向後院帶去。

此時再看那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奉茶小童,已是滿身傷痕,白淨的臉上多了數道豔紅的抓痕,他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連拭淚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鼻涕眼淚混合在一處,在狼狽不堪的臉上彙成委屈的溪流。

沈忘心中不忍,将少年扶起,為他解開了綁縛雙手的繩索。少年哆哆嗦嗦地在地上坐定,似乎是餘驚未消,眼神中滿是惶惑不安,低聲重複着:“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柳七蹲下身,直視着少年的眼睛,冷靜道:“沒有人篤定你殺人,你莫要聽旁人叫嚣。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若有人指皂為白,沈推官自會為你主持公道。”

少年怯生生地順着柳七的目光望向沈忘,正撞上後者眉眼彎彎的笑容。沈忘動作誇張地笑着點頭道:“你信柳仵作的,她說得算!”

少年鼻頭一酸,哽咽道:“謝謝推官大人,謝謝仵作大人……”

“仵作不可稱大人,仵作是賤籍,可稱行人。”柳七一板一眼的解釋道。

沈忘不由得嘆了口氣,柳七永遠是這樣,規矩筆直如竹,不偏亦不倚。他攬過話題,道:“這位小哥,你是吳大人府上的侍茶童子?”

少年恭敬道:“是的,小的名喚藍英,是府上茶寮中的茶童,專主茶役一事。”

“藍英,那你能跟我說說吳大人遇害的全過程嗎?”沈忘和柳七也席地而坐,三個人擠在柴房的地面上,墊着因剛才的鬧劇而灑了一地的麥稭稈。

藍英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似乎強迫自己回憶着那恐怖的場景:“當時,我正在老爺的書房裏侍茶,用的是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老爺一邊看書,一邊品茶,只用了一口老爺便把茶湯潑了,說讓我再煮來。我心下有些慌,便又煮了水,剛要給老爺續上,老爺就……”

藍英緊緊攥着自己衣擺的下角,抖動得更加厲害了:“老爺突然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我當時吓壞了,想讓前扶他,可老爺的表情似乎異常痛苦,他猛地把我推開,面目猙獰,連臉色都變得青紫,仿佛……仿佛惡鬼纏身一般。”

“我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老爺他就砰地一聲撞在案幾上,就……就再也不動了。”

沈忘和柳七對視了一眼,思忖着問道:“你說吳大人把第一碗茶湯潑了?”

“是的大人,我家老爺用茶十分講究,只要味道略有不适便不會再喝第二口。”

柳七點頭道:“這兇手追錦江連載文,加企鵝君羊八六一齊齊三三零四用毒過猶不及,品類繁雜,毒理相互沖突之間,生出些許異味是難免的。”

沈忘心中暗道:之前在書房之中,停雲曾用銀針試驗杯中殘水,可見無論是第一杯茶還是第二杯茶,都被人下了毒。

“茶杯可有更換?”沈忘問道。

“換了,我生怕老爺發火,便連茶杯也一并換了。老爺這兩日心情不虞,很容易發脾氣,我便用了他最喜歡的那套白瓷蓋碗。”

壺中的茶水無毒,茶杯進行了更替卻依舊中毒,這是為何?

“這間書房除了你之外,還有人進來過嗎?”沈忘換了一個方向,繼續探求。

“沒有,老爺用完早膳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進書房之前,幾位衙役大哥還入室探查過一番,确定沒有什麽問題才讓老爺進來的。”

“無人進入,無法下毒,這倒是成了一樁密室兇案。怪不得那幫夫人要遷怒于你了,實在是除你之外,便無人有機會接觸到吳大人。”柳七盤着腿,用下巴輕輕磕着自己的指骨,陷入沉思。

“可是……可是小的真的沒有殺老爺,雖然老爺脾氣大些,昨日才剛打了小的,可是小的實在沒有緣由對老爺痛下殺手啊!”藍英苦着臉,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沈忘眉頭一跳,抓住了藍英話中的細微之處:“藍英,我記得你剛剛說,你家老爺最近心情特別不好,動不動就發脾氣,你可知道他是為何事糾結?”

“具體什麽原因小的也不清楚,但是小的昨日聽老爺和三夫人聊起朝中有位大人慘死在家中一事,好像自那時開始,老爺的脾氣就越發急躁了。”

沈忘眼睛一亮,疾口問道:“你可知吳大人做過幾次會試的考官?”

藍英掰着手思索道:“今年應該是第三屆了。”

第三屆!也就是說,和施硯之的無辜不同,吳舒才是真正經歷過季羅舞弊案的考官!可是,毫無瓜葛的施硯之被捧頭判官斬首,明明是親歷者的吳舒卻是死于毒物,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施硯之的死亡,幹淨利落,淩厲非常;而吳舒的死亡,卻彰顯着兇手強烈的個人色彩,詭異,痛惡,決不妥協。

沈忘只覺,黑暗之中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翻攪着平靜的水面,将潛藏在水下的血腥與醜惡,不斷地呈現給衆人觀瞧。

沈忘思忖着問道:“藍英,吳大人是否有固定的喝茶時間,或者是否有固定使用的茶具?”

藍英搖了搖頭:“沒有,老爺從來都是想喝便喝,是以才讓我全心料理茶役一事。”

茶杯和喝茶時間都無法固定,如果兇手想要提前下毒,那随機性便太強了,是幾乎無法實現的。這樣想來,情形似乎對藍英愈發不利。

正自思忖着,卻聽柳七開口道:“藍英,你再仔細想想,當真除了你和吳舒,就沒有人走進過這間書房嗎?”

“确實沒有,因為這間書房并不常用,平時老爺更喜歡在茶寮中會友。前幾日,高拱高大人送了匾額,老爺這才重新啓用了書房,還把被白蟻蛀過的房梁換了楠木的,今日才上了漆……啊!确實有人進來過!”

突然,藍英想起了什麽,嚷了起來:“在老爺來書房之前,有位年輕的漆工進過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