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捧頭判官 (十七)

第56章 捧頭判官 (十七)

劉欽擡起頭, 冷冷地注視着步入房中蒙着面的男子,那人目光如炬,坦坦蕩蕩地直視着他, 眼神中摻雜着一絲複雜的憐憫。

“你是何人!深夜來訪, 所圖為何!”劉欽道。

來人微微一笑,道:“所圖為何?劉大人心裏自是清楚,我此番前來便是取你性命。”

生死一線之際,劉欽非但沒有奪路而逃,面上的表情卻愈發坦然沉靜, 他上下打量着這位不期而至的來訪者,似乎想要把他露出來的眼眸深深印刻進自己的腦海裏:“先是我的學生施硯之,再是翰林院的吳大人,到現在你們終于尋到了我的頭上, 究竟所憑為何?”

劉欽的淡然處之, 讓那蒙面人也不由得起了幾分敬意, 聲音随之和緩下來:“劉大人, 你癡迷象棋數十載, 棋藝幾可與國手李開先比肩, 竟還不知這天下如棋的道理嗎?無非是狗茍蠅營, 血腥搏殺罷了。就如你面前的那一盤殘棋, 兵卒将帥輪番登場,不鬥到一方兵敗如山又豈能罷休?”

“所以, 我和硯之,便是你前行路上的絆腳石對嗎?”劉欽俯身注視着面前這一盤棋局,焦灼難分之際, 又有誰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呢?

“劉大人言重了, 我無非也只是背後之人的馬前卒罷了。我敬大人之風骨,不忍動手,還望大人自戕,免我為難。”來人一邊說,一邊呈上一把鋒銳的匕首。他似乎毫不在意劉欽會持匕首反抗,反而抱臂靜觀。

劉欽睨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怒反笑,道:“天下如棋,對弈之人卻始終隐藏于迷霧之中,既是死禍當頭,可否一堵真容?”

那人眼神複雜,思忖片刻,竟真的在劉欽的注視下緩緩摘下了面巾,劉欽睹之,先是震驚,繼而鄙夷道:“原來是你!你且告訴你背後之人,就算殺了我與硯之,我們未盡之事業,我們未成之意氣,自是後繼有人,往續不斷!”

來人深深地看了劉欽一眼,嘆了一口氣道:“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便也替背後之人傳一句話。”

那人緩步上前,在劉欽警惕的眼神中,俯下身在劉欽的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話。劉欽倏地睜大眼睛,繼而眼神中負隅頑抗的執拗華彩驟然消散,一股悲戚之色漫湧而上,讓這位以風骨自持的翰林院教習瞬間老了十歲一般。

他唇角抽動了一下,再次垂首看向面前的棋局,突然抓起一枚玉石棋子,狠狠擲在棋盤之上,棋盤應聲崩碎,玉屑四濺,棋子也從當中斷開,頹然滾落在地。

劉欽悲怆而笑,哀聲震天:“我妄為人師!一敗塗地啊!一敗塗地!”

下一秒,劉欽再無猶疑,抓起匕首狠狠往頸部一抹,鮮血噴濺而出,将面前的一切都染的通紅!來人輕輕抹去臉上的血點,輕嘆道:“當真文人傲骨,滿腔熱忱,可惜……”

他俯身上前,掰開劉欽緊握的手,将匕首取了出來,動作利落地将他至死不肯阖目的頭顱割下,放在劉欽自己的掌中。

寂寥無人的書房之中,“捧頭判官”端坐堂前,怒目圓睜,似乎有無盡的怨仇與不甘,他的面前擺着一盤被鮮血祭祀的,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殘棋。這便是沈忘和柳七第二日一早所看到的場景。

易微往屋中小心地瞄了一眼,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叫,下一秒便狠狠踹在楚槐安的小腿上,後者僅僅皺了一下眉,卻是一聲不吭:“楚槐安,這就是你看的人!?這下好了,三個考官全死了,春闱還怎麽考!你讓舅舅怎麽跟皇上交待!”

楚槐安一言不發,臉上皆是隐忍,他知道自己深負戚繼光的照拂,對于易微的拳打腳踢從不曾有任何的反抗。

程徹心中不忍,他和楚槐安一向交好,便趕緊擋到易微和楚槐安之間,柔聲寬慰道:“微兒姑娘,這……這也不賴楚兄弟。”

“不賴他,賴誰,賴你嗎!”易微眼刀一掃,這下連程徹也低下頭,再也不敢說話了。

屋外三人各懷心事,屋內,柳七已經開始對屍體進行勘驗,而沈忘則抓緊時間查看現場遺留的線索。

這劉欽劉大人明顯是愛棋之人,家中收藏着堪稱古譜之王的《夢入神機》,與今年剛剛刊印成書的《适情雅趣》,還另有棋譜若幹,精美的棋盤數十副,說是棋癡亦不為過。

繞到案前,沈忘的腳尖踢到了什麽東西,他蹲下身,緩緩撿起滾落在地的棋子。那是一枚斷成兩塊的卒子,它的旁邊還迸濺着數片象棋棋盤的殘骸。

愛棋如命之人,又豈能毀棄棋子,砸碎棋盤呢?就好像愛書如命的施硯之,又豈會将自己親手撰寫的書卷棄若敝履呢?這個兇手,到底是出于何種怨仇,才會殺人割首之後,再将死者的心愛之物一一毀損呢?

沈忘蹲在地上,一邊想,一邊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突然,有一處粗粝的凹陷引起了他的注意。沈忘将棋子翻轉過來,發現棋子的底部有一處碎裂開來的磕碰,這應該就是棋子斷裂的原由了。

他站起身,将目光再次投向那被鮮血浸透的棋盤,這方玉石棋盤晶瑩通透,薄如碎冰,淨如初雪,是以略加用力,便可将其砸碎。然而,棋盤上的鮮血宛然,并無任何擦蹭痕跡,可見棋盤和棋子都是在劉欽割喉之前被毀壞。這個順序和沈忘心中預想有所出入,是以沈忘看着手中的卒子陷入深思。

“沈兄!”突然,一道清亮沉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沈忘暫時停下在腦海中重新建構的案情還原圖,回過身來,只見柳七已經結束了初檢,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經過對屍身的初步勘驗,我确定,劉欽大人乃自戕而亡。”

“你确定?”沈忘疾口問道。

“千真萬确,通過刀口的力道與痕跡判斷,劉欽大人先自戕身亡,其後才被割下了頭顱。同時,我在劉欽大人的手部發現兩處細長的傷口,傷口中皆有數粒玉石的殘屑,倒是與那棋盤的玉料極為相似。”柳七嚴肅地補充道。

沈忘猛地轉頭,看着案幾之上四分五裂的棋盤,卻是怔住了。腦海中,似乎有一道瑩亮的銀線,随着那漫溯的鮮血一道,穿針引線般将無數碎片化的證據聚攏到一處,始終隐在迷霧中的真相,也即将呼之欲出。

“原來如此。”沈忘臉上的表情冷得欺霜勝雪,似乎下一秒就會凝成冰:“死者留給我們的迷局,就要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