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捧頭判官 (十六)
第55章 捧頭判官 (十六)
殘霞明滅, 水面浮光,一股濃烈醇厚的肉香從登雲客棧敞開的窗戶中飄了出來,将院兒外的幾棵垂柳都染上了沉甸甸的異香, 不得不低下了腦袋。數名穿着正式的儒生們正聚在廚房外探頭探腦, 卻始終無法入內,因為人高馬大的程徹正牢牢把守在廚房門口,一個人都不準放進去。
“至于嗎!進去看看都不行!?”之前跟蔡年時為難的小團體又當先沖了出來,向程徹發難。
“我無憂兄弟說了,不行就是不行。等到豬蹄炖好了, 才能一個個放你們進去。”程徹叉着腰,回答得中氣十足。
“左一個無憂兄弟,右一個無憂兄弟,怎麽着, 他說得就是聖旨麽!”
程徹氣得滿臉通紅, 虎目圓睜, 卻愣是憋不出一句有效的反駁, 這時, 他的身後響起了易微不陰不陽的譏諷:“喲, 這試還沒考, 就着急進宮了?那你跟我們着急沒用, 你得去求求東廠的大監們。”
這倒是明着諷刺三位儒生是即将入宮的太監了。自古以來,但凡朝代更疊, 亡國遺禍,儒生們往往會把原因歸咎于女人或者太監。不是妖妃禍國啦,就是宦官當道啦, 總之就是沒他們這幫朝廷肱骨,江山脊梁什麽事兒。所以, 對儒生而言,最難以忍受的譏諷就是被嗤為女子或者太監。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對面的三人便像炸了毛的獅子狗一樣朝着易微沖了過來。易微一直女扮男裝掩藏着自己的真實身份,再加上身材纖長合宜,容色白皙俏麗,旁人只道她是個濁世翩翩佳公子,哪知道她這般嬌柔的外表之下,頗有一番比肩綠林的悍勇。
沖過來的三個人,其中兩個被程徹像拎小雞崽一般一手一個提了起來,另外一個直愣愣地揮舞着王八拳氣勢駭人,卻被易微一拳頭打在鼻梁骨上,哀嚎着向後倒去,鮮血長流。
“那天就想揍你們了,誰料你們腳下抹油跑得飛快,适才忍到今日。”易微輕輕揉了揉打紅的拳頭,對地上捂着鼻子怪叫的儒生翻了個白眼。那日,眼見着這幾個考生仗勢欺人,她雖未出手攔阻,但心中早已有了計較,想着日後有了機會定要讓這幾人知道厲害。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倒是把新仇舊恨一并報了。
程徹贊賞的低頭看了看剛到他肩膀的少女,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圓滾滾的眸子鑲嵌在同樣圓乎乎的小臉兒上,帶着決不妥協的銳氣與勇往直前的俠義,與養在深閨的大小姐絕然不同,倒頗有江湖兒女的萬般豪情。
正想着,少女突然擡起頭,瞪了他一眼:“還看!那倆人都快讓你勒死了!”
兩人目光相接之際,程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手上也下意識松了勁兒,兩個被揪着脖領子喘不過氣來的儒生從半空中掉下來,摔在流鼻血的同伴身旁,排列得倒也緊湊。
後趕來的蔡年時和霍子謙就恰好看到了這一幕。霍子謙這邊廂腿還沒好利索,就忙不疊地上去攙扶,倒是不負“霍菩薩”之名,蔡年時沒有上去幫忙,他垂頭看着狼狽不堪的三人,又擡頭看向守在廚房門口的程徹和易微,嘴唇微動,無聲地說道:“謝謝。”
三人在霍子謙的攙扶下,互相倚靠着爬了起來,為首一人哭喪着臉嚎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辱斯文,實在是有辱斯文!”
另外一人也跟着嚷道:“嗟來之食,不吃也罷!”
三人振衣揮袖,正準備離去,程徹卻又倏地擋到了他們身前,長臂一揮,攔阻道:“不可,我無憂兄弟說了,今天這頓蹄膀,每個人都得吃。”
“只聽說過強買強賣的,沒聽說過逼着別人吃豬蹄子的!”
易微被他們唠叨煩了,斥道:“讓你吃你就吃,哪兒那麽多廢話!”
三人登時噤聲,他們算是看明白了,這程大個子看着駭人,但畢竟有理可講;可這易公子……可是實打實能張嘴咬人的主兒,得罪不得。
于是,在程徹和易微的監督之下,整個客棧的考生們都依次進入廚房之中,領取屬于自己的那份豬蹄膀,迎接金榜題名的好兆頭。除了挨打的三人,其餘衆人皆是喜氣洋洋,這就更襯得三人灰頭土臉,狼狽非常。
廚房之中,沈忘和柳七将已經裝碗分好的豬蹄一一遞給喜笑顏開的考生們,又在他們周身灑下細密的香灰。
“這是什麽呀?”有好奇的考生詢問道。
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釋道:“此乃文昌閣中供奉文昌帝君的座前香,乃是二月初三的頭炷香,最是靈驗,灑在身上,自能保佑你文星高照,一舉得魁。”
柳七平素便寡言少語,最是古板,聽她這麽說,衆考生無有不信,更有甚者不斷哀求柳七,在自己身上多撒上些,柳七卻照舊是肅着臉拒絕道:“一人一把,多占無意。”
而當那個被易微一拳打得鼻血長流的儒生,哭喪着臉走進廚房時,倒是把沈忘和柳七都逗樂了。他極不情願地伸出手要接那碗熱氣騰騰的豬蹄,沈忘卻故意動作慢了半拍,悠悠道:“看來楊兄是餓極了,為了碗豬蹄搶成這樣,實在是有辱斯文。”
說完,他拿了兩碗塞到那位楊姓儒生懷裏,佯作安撫道:“這是我替蔡兄請你的。”
那儒生氣得滿臉通紅,又懾于易微的淫威不敢不接,兩只手各端着一碗豬蹄無法比劃,他只得用一聲輕哼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怒。孰料,這一聲哼倒是随着一個紅彤彤的鼻涕泡一同沖出了鼻腔,把沈忘笑得打跌,柳七也是忍俊不禁。
就這樣,每個人都是單獨走進廚房,又帶着滿身滿臉的香灰,捧着一碗豬蹄,恭恭敬敬地孤身走出。就連一瘸一拐的霍子謙,也在程徹的要求下,松開了蔡年時相扶的手,拄着拐獨自進入廚房。這樣一場考前儀式,的确是如楚槐安所想,起到了安撫人心的作用,登雲客棧的小院兒中再次響起了朗朗的讀書聲。
然而,考生們短暫的歡欣雀躍卻并沒有阻止那只黑暗中蟄伏的兇獸,在夜色漸濃之時,它還是睜開了那雙猩紅色的眼睛,注視着這凄清的人間。
是夜,劉府。
翰林院教習兼右春坊大學士劉欽正沉默地注視着面前的一局殘棋。這是洪武年間成書的《夢入神機》 所收錄的一局殘局,據說棋藝獨步天下的李開先也在推敲這局棋,若是誰能在李開先之前解開迷局,定能享譽棋壇。
然而,劉欽卻并不在意是否能在棋上高人一籌,這幾天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将他本來平靜無波的人生攪成了一盤難解的棋局,而背後執子之人卻隐晦不明。
先是與他感情甚篤的施硯之,後是三屆考官吳舒吳大人,兩位副考官接連殒命,那下一個人呢,是不是該輪到他了?
雖然他極不情願為了這潛藏的兇手改變自己既定的翰林院講學計劃,可上到戚繼光,下到順天府尹姚大人,都苦口婆心地勸他呆在家中,接受衙役和官兵的層層保護。
在這如鐵桶一般的人牆防護中,劉欽卻只覺得憤怒。
他為官清廉,從未行差踏錯,他的學生施硯之亦是篤學慎重,愛民如子之人,他不明白,那位所謂的“回到人間報冤仇”的捧頭判官為何就黑白不明,好壞不辨,不管青紅皂白就要了硯之的卿卿性命。
若說冤仇,他才覺得冤仇!為硯之當一哭,為自己當一哭!若是神鬼真有靈,不如讓那捧頭判官與他當面對峙,他倒是要問問,這判官所憑為何!
正自想着,書房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攜着一股陰慘慘的夜風,一個人影緩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