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捧頭判官 (二十二)

第61章 捧頭判官 (二十二)

隆慶元年, 是季羅一家的命運徹底改變的一年。新皇登基,新政初行,國家一片欣欣向榮, 每一位赴京科舉的學子都得到了當地官府的鼎力支持, 是以,就算是窮困潦倒如季家,也能夠在官府的扶持下,湊夠了季羅進京的盤纏。

季喆到現在都記得兄長離家時回眸的那一瞬,當真是少年意氣, 一日看盡長安花。可是那樣的兄長,季喆此後都再也沒有見到了。

數月之後,京城便傳來了消息,說是季羅科舉舞弊, 為警效尤, 要斬首示衆。莊戶人家出身的父母吓壞了, 敲遍了親朋好友的宅門, 膝行而前, 作揖叩頭, 直哭得母親雙目流血, 也沒有湊齊上京的路費。

但是對于不肯伸出援手的親朋, 季喆不恨亦不怨。兄長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別人躲避唯恐不及, 又怎會傾囊相助呢?季喆咬緊了牙關,連夜出發,他便是一路行乞也要走到京城, 見兄長最後一面。

然而,當他歷盡千辛萬苦總算到了那四九城中, 兄長早已問斬,連屍骨都找不見了。偏生季喆心性堅忍,他混跡于乞丐之中,四處打探,竟真讓他拼湊出了事情的全貌。原來,會試中确實有人徇私舞弊,但卻不是兄長,而是朝廷高官的獨子,官員買通當時負責封卷的副考官吳舒,将自己獨子的試卷與季羅的試卷對調,讓季羅做了替罪羊。

季羅人在家中坐,滔天大禍直降而下,蒙在鼓中的季羅不知內情,只能哀哀喊冤,可這樣一個無根水一般,無親無故的窮人家孩子,又怎能掀起什麽風浪。就這樣,季羅滿腹冤屈,死在刑場之上,死前喊出驚天之語,要成為判官再回人間複仇。

季喆大哭一場,斂了季羅的衣冠,離開了京城這片傷心地。他尚有父母要侍候,不敢耽擱太久。然而,待他千裏迢迢趕回家鄉,卻發現父母盡皆亡故,季家一戶,家破人亡,只剩他茕茕一人而已。

自那一刻起,季喆再無牽挂,決定用自己的餘生為兄長與父母複仇。他追随一過路的戲彩班子行走江湖,憑借自身的堅忍與刻苦,學了一身本領,長了一身見識,倒成了班子裏的臺柱子。

然而,他志不在此,在得知當年與季羅試卷對調得中探花的高官獨子赴潮州赴任之後,季喆便叩別了戲彩班主,孤身前去複仇。他特意在‘探花郎’的必經之路上當街表演,一手登雲梯人人叫絕,人頭攢動之中,季喆看到了探花郎好奇而癡迷的眼睛。

他連夜尋到了探花郎,直言探花郎乃文曲星降世,他要将一身本事傾囊相授。探花郎本就沉迷此道,豈有不從之理。是以,季喆與探花郎白日裏學習戲法,夜裏伴燭暢談,深得探花郎的信任。

數日後,探花郎自以為學成了登雲梯秘術,将暗藏機關的繩梯往半空中一抛,繩梯便如竹竿般直挺挺地立住,探花郎大喜過望,卷褲腿挽袖子就往繩子上爬,誰料爬到繩梯頂端,還不待他歡呼雀躍,那繩梯便如活過來的蛇一般痿然墜地,探花郎大頭朝下,摔得腦漿迸裂,當場交代了卿卿性命。

殺了探花郎,季喆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罪魁禍首——吳舒。恰逢又一屆春闱将至,季喆便想以考生的身份再回京城。然而,季喆因兄長的罪衍波及,無法再走科舉赴試的路,他思來想去,巧設妙計,偷走了一名進京趕考的考生的路引,此人就是霍子謙。倒黴的霍子謙喪失了春闱的資格,反倒成全了季喆。

季喆趕到京城,住進了登雲客棧,為了給兄長複仇造勢,他利用戲彩班子中學會的技藝,僞裝成捧頭判官,借神鬼之名殺人,也順帶洗清自己的嫌疑。孰料,也許是命運的作弄,他第一次扮作捧頭判官之時,就被夜裏風馳電掣趕路的程徹撞見了,這才将捧頭判官一案拉開序幕。

待捧頭判官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季喆便巧扮漆工,潛入吳府,将自己多方尋來的數種毒藥混在一起,塗在房梁之上,以蠟封緘。待吳舒用茶之時,蠟殼融化,蠟中的毒液滴入杯中,吳舒不疑有他,一飲而盡,不多時便毒發身亡。

探花郎與吳舒雙雙身死,季羅與父母的在天之靈也終于得到了安息。

堂上跪着的季喆講得動情,堂下的諸人也聽得驚心,這幫日日以讀書為己任的學子們又怎能料到,這朝夕相伴的“霍子謙”竟是殺人不眨眼的捧頭判官呢?然而,季喆所言,在情在理,再加上他平日裏溫文爾雅,寬厚忍讓,深得諸位學子的喜愛,是以堂下的學子之中不少為他鞠了一捧辛酸淚。

戚繼光和姚一元也是聽得嘆息連連,他們在朝為官多年,又豈能不知這官場之中狗茍蠅營,人命如草芥的道理。季喆的行為駭人聽聞,亦不過“布衣之怒,流血五步”罷了。

“可是,此事又與施硯之、劉欽有何幹系?你何苦傷及無辜?”順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捋着長髯,低聲問道。

季喆緩緩擡頭,不卑不亢道:“學生并未傷及無辜,施大人與劉大人的死與學生并無關系。”

戚繼光一驚,轉頭看向沈忘:“沈解元,這是何故?難道兇手還另有其人?”

“回戚大人,姚大人,季喆的确未曾傷害二位大人的性命,而潛藏的另外一位兇手就在堂下衆人之中!”

滿堂嘩然,衆人皆是互相對望,生起忌憚猜疑之心。沈忘踱到堂中,目光如刀,一一剮過堂中人蒼白的面皮:“這位兇手行事狠辣果決,心機頗深。他先是利用捧頭判官甚嚣塵上的傳言,先後殺死施硯之與劉欽劉大人,割掉他們的頭顱,放于屍體的手掌之上,僞造成捧頭判官之态,妄圖混肴視聽。”

“後又将剖驗屍體的柳仵作與易姑娘鎖在屋中,縱火焚燒,妄想殺人滅口。其行駭人,其心可誅!”

沈忘聲色俱厲,顯然那日的熊熊燃燒的烈火,至今還灼痛着他的心。沈忘的臉色蒼白得吓人,讓他本就漂亮的眉眼如同冰雪雕琢般寒意徹骨,堂下的衆人被他的目光一掃,登時斂容息聲,叽叽喳喳的悄聲議論也偃旗息鼓,堂上堂下皆是一片安靜。

“然而,兇手百密一疏,他沒有想到身死之人,也能開口作言,指認真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