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捧頭判官 (二十一)
第60章 捧頭判官 (二十一)
沈忘定定地看着季喆, 後者的臉上平靜無波,甚至還起了幾絲悲憫之色。
沈忘嘆道:“若是沒有日後發生的命案,無論你是霍子謙也好, 季喆也好, 我都會比任何人都企盼你的清白。”
“在與捧頭判官相關的第二起命案中,我與柳七、程徹、易微前往吳府探查。與其餘兩位死者不同,吳舒大人乃是身中數種劇毒而亡,可當時的房中只有侍茶小童一人,而那小童前一日才挨了吳大人的打, 是以阖府上下都認為是小童仇殺了吳大人。可在下與柳七卻在書房的房梁上,發現了些許端倪。”
“據侍茶小童藍英所言,當日吳府曾預請一位漆工粉刷新架設的房梁,這位漆工在衆目睽睽之下登梯爬高, 為房梁上了一層清漆, 似乎看上去毫無可疑之處。然而, 在下卻在房梁的下方發現了一處尚未塗抹均勻的部分, 孩童拳頭大小, 若不是迎着光仔細尋找, 幾乎難以發現。而房梁之下, 便擺放着吳大人飲茶使用的茶具。”
沈忘走到戚繼光的面前, 長袖一擺,指向戚繼光身側案幾上的茶杯:“當日的情形與戚大人眼前所見甚為相似, 還請掌櫃的為兩位大人上茶。”
登雲客棧的掌櫃連忙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上好的茶水早已備下,适才他本想為戚繼光和姚一元倒茶, 卻被程徹攔阻,說是一切皆要等沈解元的安排。
他這般升鬥小民, 生怕伺候不到位,惹怒了兩位大員,可又忌憚那聲名在外的沈公子,是以心中掙紮非常。此時,聽沈忘喚他上茶,如聞仙音,趕忙急急上前,一疊聲地告罪着,将茶水奉上。
熱氣騰騰地茶水倒入杯中,蒸騰起一束悠悠袅袅的水蒸氣。沈忘繼續解釋道:“經柳仵作勘驗,杯中有毒,而茶壺中卻無毒,甚為蹊跷。藍英還言,當時吳大人曾嘗出茶水中有異味,是以将杯中茶水潑于地面,讓小童又續了一杯水,然而第二杯茶竟還是有毒。大人可知,兇手究竟是用了何種手段,才制造出這等詭谲陷阱呢?”
戚繼光本就聽得興致勃勃,此時又被沈忘當衆提問,濃眉一揚,很配合地分析道:“兩杯茶裏有毒,可壺裏卻清白,這就說明這毒茶并不是從壺中倒出來的,而是直接下于杯中的。然而吳大人已經喝了一杯茶,身重劇毒,毒發只是早晚瞬息之間,兇手卻又畫蛇添足地在第二杯茶中又下了毒,可見……他應是恨毒了吳大人。”
沈忘微微一笑,贊道:“大人條縷清晰,擘肌分理,頗得斷案之道。”
戚繼光輕捋長髯,顯然對自己剛剛的一番言論也是頗為自得,正欲說話,卻聽沈忘道:“然而,大人只是說對了一半,大人請看。”
沈忘朝着茶杯的方向一指,不僅僅是戚繼光和姚一元,連堂下的衆人也屏息凝神地看向沈忘所指的方向,房中掉針可聞。只見袅袅蒸騰的水汽之間,一滴晶瑩的水珠由上至下向茶杯中墜落而去,激起一片蕩開來的漣漪。然而只是瞬息之間,茶杯的水面又恢複了平靜,宛若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這……這!”戚繼光倒還尚能保持鎮定,一旁的姚一元卻驚愕得站了起來,頻頻向着頭頂上方觀瞧,頭頂上空無一物,只有一道古舊厚重的房梁!
堂下衆人大嘩,沈忘聲音朗朗,壓過了衆人的竊竊私語:“這便是兇手,也就是季喆下毒的手法。假扮漆工的身份,大搖大擺地進入吳府,于房梁的下方塗抹致人于死地的毒液,再以蠟封緘。蠟殼輕薄反光,與清漆甚為相似,卻極易融化,被杯中的茶水一熏,便會洩出暗藏的毒液滴入杯中,是以壺中茶水無毒,而茶杯中的水卻杯杯含毒!”
沈忘目光如電,直射向季喆平靜而溫和的面容:“季喆,你可認罪!”
季喆和沈忘對視片刻,忽地笑了,他的五官并無出衆之處,可組合在一起卻生出令人如沐春風之感,再配上這溫文爾雅的笑容,讓他本來平平無奇的臉登時生動粲然起來:“沈兄,我何罪之有?你的推理的确出色,可于我又有什麽幹系?我聽你說了這麽多,卻并未發現又任何一條證據指向我啊?”
沈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向立于堂下的柳七使了個眼色,柳七會意,将數張白竹紙呈上,戚繼光和姚一元一邊翻閱,一邊疑惑道:“這是……鞋印?”
“好教兩位大人知,在房梁之上,我與柳仵作不僅發現了兇手的作案手法,還發現了半個淺淡的鞋印。于是,我便假借分發科舉吉祥菜之名,引客棧中的考生們一一進入廚房,在他們的身上揮灑香灰,借機拓下衆人的鞋印。而經過鑒別,這鞋印指向了一個人。”
沈忘轉頭,看向緊緊瑟縮在季喆身邊的青年男子:“那就是蔡年時,蔡兄。蔡兄常年務農,因此雙腳比之日日讀書不事勞作的我們要偏大一些,而那梁上君子的鞋印,和蔡兄鞋印的大小一般無二。”
蔡年時臉色灰白,一言不發,只是雙目低垂緊盯着地面,嘴唇微微顫抖,倒是季喆難抑怒色,擋在蔡年時身前,對沈忘道:“沈兄,事已至此,你該去尋那犯下滔天大罪的漆工,而不是将罪名羅織在我或者蔡兄頭上。一個鞋底印痕的大小又能說明什麽,我本敬你為人傲骨,可你若如此行徑,又和那冤殺季羅之人有何區別?”
“季兄說得好!”沈忘不怒反笑,擊掌贊嘆,“同樣的話我亦要轉送于你,大丈夫敢做敢為,否則又和那冤殺汝兄之人有何區別?”
季喆寬和溫厚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的動搖,他愣了半晌,似乎沒有聽清沈忘剛才所說的話語。突然,只聽撲通一聲,站在季喆身旁的蔡年時晃了晃,腿一軟跪了下來,他雙手抓住季喆的衣服下擺,再擡起頭時臉上已滿是淚痕:“霍兄,我對不住你,我已經都對沈解元說了,你……你就招了吧!”
“昨日夜裏,蔡兄找到我,說那日在我盤問文元朗之際,他因擔心你的腿傷,曾去你房中尋過你,直等到半夜也沒有見你回來。他還說,你借口雙腳受傷腫脹,穿不進鞋子,便借蔡兄的鞋子一用。蔡兄心實,便将由自家老母親手縫制的,自己都未穿過一次的鞋子借于你。昨夜,我将白竹紙上的圖樣一一讓蔡兄比對過,那鞋底的花紋,他絕不會看錯。”
沈忘看着季喆瞬息萬變的臉色,嘆了口氣:“蔡兄珍藏了一路,要穿進金銮殿的鞋子,你卻借來行為非作歹之事,将同年好友的一片真心踩于腳下,季喆,你于心何忍啊!”
季喆渾身一顫,那始終高昂着不肯屈服的頭顱,緩緩垂下,看向伏地痛哭的蔡年時,他蹲下身,扶住蔡年時的雙肩,聲音極盡柔和:“蔡兄,你沒有錯,是我……欺騙了你。我只想着洗清自己的嫌疑,全萬萬沒有想到你會将家中老母親手縫制的鞋子借于我,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
沈忘移開了視線,知曉前因後果的他心中不忍,更傷感于與蔡年時季喆的同年之誼,是以不敢再看,卻聽季喆溫聲道:“不愧是名震京畿的沈解元,在見到你們之時,我便有種預感,也許最終會被你們所擒,不過也沒有關系了,我欲行之事已了,我再無遺憾。”
季喆長身而立,向着戚繼光和姚一元鄭重叩首:“戚大人,姚大人,學生有冤,兄長有冤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