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雲聚 (三)

第66章 雲聚 (三)

同樣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擡起頭, 看向從牢房窗格的縫隙中,堪堪擠進來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蒼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輕輕滑動, 仿佛在虛空中觸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時, 尚是煙柳畫橋,春和景明,待到秋風蕭瑟,北雁南飛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時了。季家的兩個兒子, 都為這場全國動員的考試枉送了卿卿性命,當真諷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個悵惘的笑容。

他并不覺得後悔,自踏出家門, 加入戲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這一切便是注定的命運, 所有被牽扯其中的人, 都沒有資格逃離。然而, 不知為何, 他心底卻始終翻湧着一種淡淡的遺憾, 恰如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突然,陰翳的走廊中響起了腳步聲, 似乎是官差帶人來了,季喆将後背緩緩靠在冰涼的牆壁上,蜷縮着雙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殘存的些許天光裏。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徑直帶到了季喆的牢房門前, 季喆不由得詫怪,像他這樣的孤家寡人,還有誰會來探望呢?

“霍兄……”季喆聞聲擡起頭,正撞進蔡年時複雜的眼神裏。

“年時?”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這位曾經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時蹲下身,雙手抓着牢房門上鏽跡斑斑的鐵栅,似乎是想離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寬和地笑了,卻沒有主動靠近,依舊縮在牆角,語氣淡淡道:“年時兄說笑了,我一個将死之人,又有什麽好看的,更何況,我差點兒害了你,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你不該來的。”

蔡年時慌忙搖頭:“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沒有人怪你!其實,其實沈兄也想來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願見他。”

季喆苦澀地嘆了口氣:“我又有什麽資格埋怨沈兄……”

氣氛郁郁,二人皆半晌無言,最後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時,今日是殿試吧?”

蔡年時擡起頭,眸光晃了晃,臉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們……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說到後面,蔡年時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怕驚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狀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腦海中來回咂摸了幾遍這句話的意思,突然起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牆角撲将過來,抓住了蔡年時扶着鐵栅的手,興奮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時啊,我沒看錯,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頭大笑,笑到最後竟有兩行淚順着眼角滾落下來:“我真為你高興,真心為你高興!”

他笑得那般暢快,就好像經年積累的委屈與仇怨,在此時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時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淚。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嘆。正所謂,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是空。算得生前随分過,争如雲外指濱鴻。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臉上紅。惆悵凄涼兩回首,暮林蕭索起悲風。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時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視,皆是一嘆。蔡年時将腳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鐵栅遞了過去,輕聲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給你帶來了,你不要嫌棄。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龍鳳印,它定能保佑你來生……來生托個富貴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時一眼,問道:“你還肯給我?”

“如何不肯,無論你做了什麽,你始終是我的霍兄,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季喆鄭重地接過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過窗棱,照着他光潔開闊的額頭,灑下一片潔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們……”

剩下的話被他強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腳底上細細擦蹭,把腳都擦紅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雙布鞋,用幾乎耳語的聲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時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個好官啊……一定啊……”

據說啊,那個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将整個人間都浸潤得通透異常。新科狀元光着腳走在街上,從月色蒼茫,走到天光大亮。捧頭判官一案,也在這場漫長而凄迷的跋涉裏,終究作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沈忘一行人此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在李時珍的大力推動下,沈忘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将柳七從松江府調到了濟南的歷城縣衙。然而,在李時珍的來信裏,沈忘倒是讀出了另一重意思,松江府的官員們從上至下,都巴不得将這位古板較真的女仵作轉送別家,頗有些長出一口氣的意味。沈忘樂得如此,他将李時珍随信寄來的一本《本草綱目初編》轉交給了柳七,開始動筆給李時珍和紀春山回信。

自捧頭判官一案作結,沈忘、柳七、程徹和易微便馬不停蹄地踏上了前往濟南府的行程。柳七自不必說,程徹雖然早已完成了保沈忘進京的承諾,可這位江湖潇灑客卻是習慣了和沈忘出生入死,肝膽相照的歲月,便默契地追随沈忘前往歷城縣衙。

大小姐易微的加入更是讓三人喜憂參半,喜的是好友相伴,策馬揚鞭,豈不快哉;憂的是他們前腳剛從京城離開,戚繼光的書信便後腳追了過來,又氣又急地責問易微為何不與舅舅舅母商量便擅作主張,懇請柳七一定要看好這位大小姐,莫要讓她挨餓受氣。

四人同乘一輛馬車,由程徹駕車,一路從京城沿陸路直奔濟南,這可苦了沈忘的小青驢,它跟在馬車後面,不得不奮起直追,不過七日便瘦了一圈,讓沈忘好一陣心疼。

卻說這日,四人一車一驢南下來到了山東德平。沈忘離開濟南府之時,尚是一名普通的舉子,可再入濟南府卻有了官身,照理說,這一路驿站都應掃榻相迎,大開方便之門。可沈忘此人,最不喜官場逢迎之道,寧可風餐露宿,自在逍遙,也不願推杯換盞,狗茍蠅營,是以,四人放棄了官道沿途的驿站,反而選擇了一間隐沒于半山腰的小廟。

從沿途的百姓口中,他們得知這間絕不起眼的廟宇,竟然有個大名鼎鼎的名號:活佛廟。

“老丈,為何稱其為活佛廟呢?”遠離了黑雲壓城的京畿,一路行來的沈忘心情甚是暢快,聞聽此名便好奇問道。

“年輕人,一看啊你們就是外鄉來的,這活佛廟愣有名氣呢,這周邊縣鎮十裏八村,哪個不知哪個不曉,正好,小老兒我今日也空閑,這就給你們細講講活佛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