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白蓮彌勒 (一)

第67章 白蓮彌勒 (一)

北禪寺僧為壇九重, 置活佛于颠,肥白瑰異,號于衆曰:“活佛升天。”——《新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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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瞧”, 那位老丈向着東北方遙遙一指, 衆人随之望去,只見一條倉黃色的河流若一條巨蟒盤繞于平原之上,沿河村莊星羅棋布,炊煙袅袅,人口衆多, “這條河名叫馬頰河,據說是舊唐的女皇帝下旨開挖的,也算是養活了周邊的一方百姓。可這條河性子暴虐,一到雨季就跟發了瘋的長蟲似的, 橫沖直撞, 不把沿途的村莊攪個天翻地覆便不會消停, 我們德平縣的百姓也深為所苦。”

“約莫是三年前, 山東境內一整個春天一滴雨沒下, 剛過立夏, 又暴雨不斷, 不光是馬頰河, 周圍的幾條河道都決了堤,那年景啊, 當真是慘……”老丈幹癟的嘴砸吧了兩下,表情也肅穆起來,似乎還沉浸在當年慘絕人寰的天災之中。

“暴雨下得最盛的時候, 從臨縣來了幾個和尚,占了半山腰的一個荒了多年的廟。當時啊, 我們也是被這雨下得沒招兒了,死馬權當活馬醫,既然來了和尚,就拜呗!說來也怪,自他們來了之後,這大雨也是漸漸小了下來。後來,其中一位活佛升了天,欸!你說奇不奇,活佛升天的當日,這下了一個月的雨便停了!”

沈忘和三人對望了一眼,笑道:“還有此等奇事?”

老丈粗聲大氣道:“我小老兒不打诳語,只一個時辰,暴雨傾盆就成了天光大亮,那日頭新鮮得跟剛生出來似的。當時啊,圍觀的百姓們都跪下磕頭,感恩活佛救苦救難啊!”老丈一邊說着,一邊雙手合十,念了幾聲佛號。

“老爺子,這廟在哪兒啊?我們想去瞧瞧!”易微讓那老丈說得心裏直癢,禁不住問道。

“是啊,無憂,既然這麽靈,那我也想去拜拜。”這倒是随了程徹遇塔就掃,見佛便拜的心性,他聽得滿臉虔誠,跟着直點頭。

見這一大一小兩個幼稚鬼,皆是興致盎然,沈忘不由莞爾,他轉頭看了一眼柳七,見對方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道:“也好,正好今夜我們尚沒有落腳之處,那便勞煩廟中僧衆吧!”

在老丈的指引下,沈忘一行沿着一條山間的小路迤逦向上,來到了傳說中的活佛廟的廟門前。老丈口中三年前的廢廟,此時已經徹底改頭換面,變了模樣。只見山風浩蕩,松柏婆娑,參差重疊的廟宇禪房掩映其中,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犬牙交錯,香火繁盛不絕,鐘磬聲缭繞不斷,當真是雲中天宮現人間。

沈忘四下環顧,也不由得心中暗贊,當先一步敲響了廟門。片刻過後,一名身量瘦小的小沙彌探出頭來:“阿彌陀佛,施主何事叩門?”

沈忘一禮道:“叨擾小師父,我與友人途經此地,想借宿一晚,還請小師傅行個方便。”

那小沙彌上下打量了一下四人,眼睛在易微的腰間停駐了片刻,道:“施主稍待,容我回廟中通秉一聲。”說完,小沙彌光禿禿的腦袋就又縮回了廟中,廟門被砰地一聲關上了。

沈忘眉頭一簇,轉頭看向易微,易微被沈忘看得發毛,連忙低頭在自己身上梭巡:“看我幹嘛?我剛才喝的茶湯撒身上了嗎?”

程徹連忙應道:“沒有呀,幹淨着呢!”

柳七會意,輕輕攜起易微挂在腰間的玉佩道:“他看得恐怕是這個。”

“明明是出家人,對這金銀俗物倒是頗為看重”,沈忘唇角一勾,笑道:“看來,我們今夜有落腳的地方了。”

不出所料,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廟門便再次開起,剛剛的那個小沙彌跟着一位大和尚走了出來。那大和尚長眉細眼,一笑起來顴骨上的兩坨肉堆疊而上,把眼睛都擠得看不見了。笑容和藹敦厚,看上去頗有佛緣:“讓幾位施主久等了,快快有請!”

衆人在大和尚的帶領下走入廟中,沈忘一邊走,一邊四下觀瞧,這活佛廟外表看上去的确富麗堂皇,可廟內的陳設風姿卻是略遜一籌。數堆枯葉未及清掃,這一重那一疊得散落在青磚路的兩旁,院中的松柏枝桠伸展,幾乎要戳到寶殿的牌匾,顯然是多年沒有修剪。一路行來,除了那開門的小沙彌和領路的大和尚,竟是再也未見其他的僧衆了。

“敢問這位大師,寺中其他僧侶去了哪裏?”程徹對神鬼之事一向極為看重,此時也好奇地發問道。

大和尚未語先笑,雙手捧着腹部,眉開眼笑的樣子倒真有幾分像那笑彌勒:“回這位施主,本寺的僧衆白日裏都下山化緣,要到黃昏時分才能回返,所以現在寺中只有我師徒二人,讓施主見笑了。”

“是啊,我們廟裏可不養閑人。”身後的小沙彌也跟着接口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倒是把準備借住于此的沈忘等人置于了相當尴尬的境地。沈忘垂眸看了那小沙彌一眼,從懷中取出幾兩碎銀,放在小沙彌手中,笑道:“是我們唐突了。今晚還要麻煩小師父準備些素齋,剩餘的就當我給廟裏奉的香火錢了。”

小沙彌登時咧嘴欲笑,卻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禿腦瓜上,斥道:“怎麽還紅口白牙問施主們要錢,你是和尚還是乞丐!”

那大和尚的巴掌又厚又大,如同蒲扇一般,拍在小沙彌光禿禿的後腦殼上,啪啪作響,顯然下手不輕,小沙彌被這一拍,五個紅紅的指印便印在了腦袋上,他嘴一癟,嗚咽聲還未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裏含着淚,雙手合十沖着沈忘等人一拜,便噔噔地跑遠了。

柳七蹙着眉,望着小沙彌遠去地背影若有所思。這邊廂,大和尚轉過臉來,那笑彌勒的和藹神情又呈現在臉上:“阿彌陀佛,貧僧示下不嚴,讓施主們見笑了。”

沈忘表情淡然,似乎全然沒有将剛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大師言重了,本就是我們叨擾在先。”

在廂房門口,衆人與大和尚作別,此時天色尚早,衆人便都聚在沈忘的廂房裏,暫作歇息。

“你們不覺得,這個廟有點兒怪嗎?”易微小口咂摸着茶水,在喝了一口茶葉沫子後,便嫌棄地放下了茶杯。

“是有些怪。”程徹附和着,一邊把杯中的茶水潑了,一邊重新濾了一杯新茶擺在易微的面前。杯中的清茶輕搖擺蕩,倒是一根多餘的茶根,一片礙事的茶葉都沒有。

“我剛才細細觀察了一下,這活佛廟廟宇輝煌,院中卻是腌臜,落葉都未及清掃;那大和尚說廟中只有他師徒二人,可我卻始終有一種被人緊盯着後背的感覺;明明是出家人,徒弟伸手要錢,師父出手便打,一個市儈,一個猖狂,确實少了幾分出家人的樣子。”沈忘輕聲道。

柳七用手撐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頭道:“那小沙彌剛剛跑步的姿态也有幾分怪異,又掀袍子,又提褲腳,着實有些粗野。”

“阿姊說得沒錯,我也見了,倒是有些江湖人的匪氣。”

最開始提出問題的易微,此時大咧咧地打了個哈哈道:“也有可能是我們天天讓那些神神鬼鬼的案子鬧得,看誰都存着疑慮。想想也是,這活佛廟雖然聲名遠播,但畢竟不是大相國寺、大悲院那般名跡古剎,和尚沙彌粗野些,倒也說得過去。”

“微兒姑娘說的是,我也這般想。”

易微瞪了程徹一眼:“你真是好有主見哦,程清晏!”

程徹鬧了個大紅臉,柳七和沈忘不由得莞爾,沈忘一邊笑着,一邊将目光投向窗外蕭索的院落,不知為何,他心中隐約騰起了一絲警醒,在那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下,某些沉寂的巨大暗影正在緩緩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