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白蓮彌勒 (三)
第69章 白蓮彌勒 (三)
“覺玄大師, 您不覺得這菜品有異嗎?”易微指着挑出來的莨菪塊莖,直盯着大和尚的眼睛。
“是做鹹了嗎?”覺玄大和尚抹了一把禿頭上滾滾而下的汗水,把筷子在胳膊上蹭了兩下, 眼睛在易微臉上探究地瞄了一眼, 動作略一遲滞,就準備夾起塊莖放入口中。
這行為倒把易微吓了一跳,她本就對這活佛廟中的僧人們并無惡意,見大和尚毫無防備,心中倒是起了一絲內疚之意:“诶诶!大師, 這個不能吃!”
易微慌忙攔阻,在大和尚将菜塞入口中之前,堪堪擋了下來。而經過這一番推拒,沈忘、柳七和程徹也已經趕到了門前。
覺玄有些愣怔, 看看夾在筷子上的莨菪, 又看看表情嚴肅的易微, 莫名其妙道:“這菌子挺新鮮的, 今日剛遣小徒上山采摘, 特意為施主們做的, 有什麽不妥嗎?”
“大師, 這可不是菌子, 這是有毒的天仙子。雖然毒性并不致死,卻有強烈的致幻作用。若是吃了, 只怕大師要缺席今日的晚課了。”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釋道。
覺玄手上誇張地一哆嗦,筷子上夾着的莨菪塊莖便掉落在地上,沾染了污泥, 他怒目圓睜,大喝道:“戒嗔!來看看你做的好事!”
過不多時, 小沙彌便被幾名僧人像拎小雞崽一般揪了過來,重重地擲在地上。
小沙彌戒嗔踢蹬着雙腿,奮力哭嚎:“不是我,我沒有!”
“豈容你狡辯,還不拖到柴房裏去!”覺玄斥道,狠狠瞪了左右兩邊的僧人一眼。僧人們會意,連拉帶拽地将小沙彌拖出了後廚,那小沙彌到最後也在拼命掙紮,僧人們繞過後院,隐沒在夜色中,小沙彌的哭聲也随之驟然消散。
“阿彌陀佛,是小徒的不是,讓施主們受驚了。”大和尚覺玄眉眼低垂,那熟悉的和藹可親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形如滿月的臉龐上。
“我看,小師父也不是故意的,只怕是看走了眼,大師也不要過分責罰于他。”沈忘雙手合十,回禮道。
“是啊,我們也并沒有什麽損失,我看那小師父哭得挺慘的,想來也是無心之舉。”易微的火氣也冷靜下來,愧疚之情又占據了上峰。
“施主們無需挂懷,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小徒性子頑劣,是該教育教育才是。”溫和的笑容依然挂在臉上,可任誰都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疏離之意。
“既是如此,那我們便不打攪了。”沈忘暗暗用手拽了拽易微的衣裳,易微只得把即将脫口而出的話語憋了回去,垂頭喪氣地縮到沈忘的背後。來時氣勢洶洶,回時臊眉耷眼,這短短兩柱香的時間,也只有五月天孩兒面的易微,才能有這般劇烈的感情變化了。
“啊,對了!”突然,覺玄想起了什麽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他上前一步,湊到沈忘身前,還不忘雙手合十念一聲佛號:“差點兒忘了提醒施主,小廟地處荒僻,蛇蟲鼠蟻橫行,一到夜裏,更是鬧将得厲害。還請各位施主關好房門,切莫随意外出,以防傷及自身。”
斜刺裏一股夜風襲來,平添幾許蕭瑟荒蕪之意,沈忘微笑點頭:“多謝大師提醒。”言畢,便和柳七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後廚。
衆人回到廂房,掩好了門扉,易微已經餓得頭暈眼花,有氣無力地把腦袋靠在椅背上。柳七從褡裢中取出前日裏買的硬面馍遞給衆人,易微這才有了點兒精神,雙手捧着硬面馍,吧唧吧唧啃了起來。
沈忘卻是不餓,凝望着窗外的月色,似乎在思忖着什麽,半晌才道:“停雲,你和易姑娘夜裏警醒着些,畢竟寄人籬下,互相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柳七會意,點了點頭:“沈兄自是放心,我會保護好寒江。”
這邊廂易微聞言,激動得把硬面馍也扔了,直往柳七懷裏鑽;那邊廂沈忘卻是心中暗嘆,這停雲哪裏都好,就是偏生聽不懂別人的話中之意。
他只得再次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若是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大聲喚我……我們即可。”
柳七再次點頭應道:“我今夜會點校師父的手稿,你與程兄只管好好休息,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沈忘無奈一笑,壓在胸口的那聲嘆息終是沒有忍住,從唇齒間悠悠地溢了出來。
是夜,夜半三更,月上中天。
沈忘頭枕在竹枕上,睜着眼睛默默地凝視着屋頂的房梁。柳七所在的廂房依然亮着,幽幽的燭光将柳七伏在桌畔的身影照亮,影影綽綽宛若月中仙子。而自己對面床上的程徹,此刻已是鼾聲四起,如雷貫耳。
沈忘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面對牆壁,緩緩閉上眼睛。他其實很想和柳七一起點校那本《本草綱目》初編,哪怕徹夜不眠,也自是心甘情願,總比現在這樣輾轉難眠要好。沈忘越想越清醒,幹脆坐了起來,望向将至中天的月輪。
這種莫名的慌亂與不安,究竟起自何處呢?
正想着,寂靜的院落裏竟然響起了小心翼翼地叩門聲。
“施主,您歇下了嗎?”
“還沒”,對面廂房中柳七輕聲答複道,“有什麽事嗎?”
“哦,沒有沒有”,那僧人連忙道:“住持只是遣我來問問,施主還有什麽需要嗎?”
“沒有了,多謝住持挂懷。”
随着柳七聲音的落下,一陣輕手輕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向着沈忘和程徹所在的廂房走了過來。月光透窗而入,也照亮了那向門扉貼近的黢黑的人影。那人的側影有些怪異,沿着額頭順滑的曲線在鼻梁處呈現出一個僵硬的褶皺,那應該是鼻骨骨折的陳舊傷痕。
先是妄圖用天仙子迷暈衆人,此時三更半夜又尋上門來,探問情況,這幫和尚定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沈忘心中有了計較,當下便收斂聲息,扮作熟睡之态。
“施主,施主,您睡了嗎?”
房中靜默無聲,唯有程徹的鼾聲做出了回應。
“施主?”那僧人似乎還是不死心,又輕輕喚了一聲。
沈忘盯着那門框上映出的剪影,仍舊一聲不吭。
見屋中的兩人遲遲沒有應答,那僧人也放下心來,直起身子,向着後院的方向行遠了。待那僧人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了,沈忘一骨碌從床上翻了起來,套上靴子,踮着腳尖跑到程徹的床邊,用力搖晃睡得正香的好兄弟。
“清晏,清晏!”
程徹鼾聲如雷,恍若未聞。
“清晏,起火了!”見怎麽也叫不醒程徹,沈忘也只得出此下策。自從柳七和易微在施硯之府上遇險,這“火”字就成了程徹和沈忘的禁忌,好幾次程徹從噩夢中驚醒,都是汗流浃背大喊着救火。此時,若是想喊醒他,也唯有這一招才管用。
果不其然,睡夢之中的程徹打了個冷戰,猛地翻身坐起,等在一旁的沈忘趕緊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句“微兒姑娘,起火了”生生堵在了程徹的嘴裏。
沈忘輕聲道:“清晏,這活佛廟不對勁,你随我去看看。”
程徹甩了甩腦袋,把殘餘的瞌睡蟲趕出腦海,集中注意力看着沈忘嘴唇的一張一合。
“你帶我上去”,沈忘用食指指了指屋頂,“別讓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