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白蓮彌勒 (四)
第70章 白蓮彌勒 (四)
程徹輕輕推開後窗, 當先鑽了出去,他們所借宿的西廂後面是一道水渠,因天氣幹燥, 水渠中的水幾近幹涸, 形成了軟爛的泥沼。以程徹的身手自然毫無妨礙,可沈忘爬出來的時候,就一腳踏進了泥漿子裏,若不是程徹及時拉了他一把,只怕沈探花這番就要摔進泥坑裏。
還好, 沈忘心性沉着冷靜,并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等他站直了身子,就着牆角蹭幹淨了鞋底的髒污,程徹早已經翻上了屋檐, 向他伸出手來。沈忘剛一抓住程徹的手, 整個人便被程徹單臂拎了起來,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登上了房頂。
就這樣, 沈忘和程徹俯下身子, 緊貼着長滿瓦松, 爬滿青苔的屋頂瓦片, 悄無聲息地觀察着整個院落。他們四人借宿在活佛廟的偏院裏, 在偏院和主殿之間有一道月亮門相隔。此時,月亮門旁多了兩個高大的身影, 卻是兩個極為面生的僧人。
沈忘指着那兩個僧人,對程徹耳語道:“你瞧,這是防着咱們呢。”
“為啥啊?我看那後廚也沒什麽可吃的啊!”程徹怔愣了一陣兒, 反問道。
沈忘嘆了口氣,放棄了同好兄弟程清晏的雞同鴨講, 看向主殿的方向:“我們去那兒看看。”
二人輕手輕腳地在屋脊上疾行,清冷的月色将他們的剪影薄薄地投在矮牆上,他們只得将身子再矮些,防止被來回巡視的僧人發覺。在躍上主殿的屋頂之前,沈忘借着月影,粗粗打量了一下那兩個高大的僧人。一個歪鼻梁,一個疤瘌眼,氣勢洶洶地往那兒一站,不像是僧人,反倒像是守着閻羅門的修羅惡鬼。
沈忘悄聲腹诽:“阿彌陀佛,我佛當真慈悲。”随後,便緊跟着程徹,踏上了活佛廟主殿的屋頂。
活佛廟的主殿可謂氣勢恢宏,殿前立一尊青石雕佛像,身穿通肩袈裟,方面大耳高髻,赤足立于蓮花座之上,蓮花座正面刻有力士、博山爐和金翅鳥,造型極盡優美隽雅之能勢,是典型的東魏風格。
佛像的背後,主殿的殿門緊緊閉合,佛前的長明燈将整個大殿映得通亮。只往那殿中望了一眼,程徹就差點兒驚呼出聲:“活……活佛,好大的活佛啊!”
只見在光影的映照之下,一尊巨大的佛影投射在門窗之上,那如山的身形昂然矗立,以一種山呼海嘯般的威勢俯瞰人間。雖然只是一段剪影,可那盤膝而坐,雙手合十,挺着大肚腩,袒胸露腹的姿态,定是彌勒無疑了。他的身畔,有數十名僧衆環繞而坐,念誦經文。然而,這樣的場景,不僅沒有給人以佛法浩蕩,佛光普照之感,反而處處透着陰冷詭異。
不知何處的夜枭驚鳴而起,振翅高飛,宛若那黑暗中碩大的彌勒發出喆喆怪笑,讓程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而一旁的沈忘細細分辨着經文的內容,眉毛卻是逐漸緊蹙。
沈忘雖不能說是通曉佛理,但尋常經書也是通讀過的,再加上時常陪着母親進佛寺上香,僧人們念誦的經文他早已爛熟于心。可今夜大殿之中飄來的誦經聲,卻與沈忘平日裏所接觸的內容全然不同。
“憐彼世人,如在火獄……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無光……”沈忘重複着大殿中僧衆們的誦偈聲,面色愈來愈冷。
程徹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是看着沈忘的表情不對勁,便壓低聲音問道:“這些大和尚圍着那活佛念什麽呢?怎麽感覺和我平時拜的那些個神像不大一樣呢?”
沈忘點頭,冷笑道:“清晏,你感覺的沒錯,這幫僧人信的壓根就不是什麽真佛。”
程徹一怔:“那……那還能信啥?”
“要想知道他們的真實目的,恐怕我們要在此多留幾日了。”
第二日,清晨。
“也就是說,你們倆晚上去湊了這麽大的熱鬧,卻不帶我!?”易微聽着沈忘講述昨夜的奇遇,氣得差點兒被嗓子眼兒裏的白面馍噎死。
“熱什麽鬧啊!微兒姑娘,你不知道,那大佛瘆人的緊,還是不看為好。”程徹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他壓低聲音,好意勸慰道。
易微的火氣倒是更大了:“我當然不知道!你們不帶我,我從哪兒知道去!平日裏稱兄道弟,這臨到事兒來,倒是你的我的分得比誰都清!”這位大小姐越說越氣,若不是知道這廟中古怪,強壓着聲音,只怕這嗓門一嚷起來,山下二裏地都能聽個真切。
“寒江”,柳七輕輕拍了拍易微的後背,少女背上的绉絲直綴已經是微微見汗,可見确實動了肝火:“我見你黃浮庭闕,赤現蕃蔽,是肝失疏洩之狀,我近幾日照着師父的法子給沈兄配了幾副調理的藥,你要不要也試試?”
易微轉頭看着柳七平靜的面容,就如同當頭澆了一盆沁涼的泉水,火氣瞬間消了一半,她也不管沈忘還在一旁偷笑,柔聲對柳七撒嬌道:“柳姐姐,他們不帶咱們,你就不氣?”
柳七細細地将白面馍掰成小塊,推到易微眼前,聲音裏一絲波瀾也無:“這有何氣?就像沈兄說得,那班僧衆将我們看得這般緊要,定是有事情想要隐瞞。若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通知我們一起行動,方才是下下策。不如兵分兩路,讓那些僧人摸不着分寸。”
“正是如停雲所言”,沈忘臉上滿是激賞贊許之色:“易姑娘你這般聰敏靈秀,怎地連這點兒彎彎繞都想不明白呢?再說了,誰說我們不帶易姑娘行事了,我這兒正好有個重要任務,非易姑娘不行呢!”
話聽到一半,易微的臉上已經綻開了笑容:“當真!”
“這還有假!”
易微收斂起笑意,雙臂在胸前一抱,語氣倨傲道:“那你說來聽聽,可莫要诳我!”
“你瞧,經昨日一事,我相信大家應該都不敢再用這廟中的素齋了,可在咱們查清楚這廟中真相之前,也不能一直餓着肚子啊!所以,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下山采買食材,最好是那種不需烹饪就可食用的,你性子機敏,停雲細致,擔當此等重任最最合适不過。”
易微正準備反駁,卻聽沈忘接着道:“再者說了,你們正好還能借着下山之機,跟周邊的百姓探聽一下這活佛廟的虛實,我們兵分兩路,裏應外合,豈不妙哉!”
易微性格最是古靈精怪,若是将她留在寺中,便宜行事,只怕會惹出禍端。還不如讓柳七看住了她,帶她離開這漩渦中心,既能分散和尚們的注意力,又能保證柳七和易微的安全,實在是兩全其美之策。
易微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似乎是沒有找到這段話的疏漏,方才點頭應道:“說得也是,此等重任也只有我和柳姐姐能辦得了。既然你們都這般懇求于我,那我便應了吧!”
沈忘努力憋住湧上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經道:“那就多謝易姑娘慷慨相助了!”
就在衆人為揭開活佛廟的疑團排兵布陣的同時,覺玄大師的房中也正進行着類似的對話。
覺玄大師如滿月一般肥膩白滑的臉上,已經徹底沒有了和善親切的笑意:“你是說,昨晚的儀式被他們看到了?”
“回老掌櫃,今早上屬下在西廂房後發現了一個泥腳印,應該就是這幫人翻窗出去踩出來的。月亮門處的守衛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今早他們也還安安穩穩呆在房裏,怕是已經對咱們起了警覺。”
覺玄不由冷笑:“本來以為能給教中積累些金銀,卻不料引進了禍患,他們今日還不走嗎?”
“不僅不走,還說要多住兩日,這不,銀子倒是給得大方。”
覺玄的眼角抽動了兩下,眸中寒芒盡顯:“也好,我倒也想瞧瞧,這幫剛斷奶的娃娃究竟能惹出什麽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