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白蓮彌勒 (五)
第71章 白蓮彌勒 (五)
如此這般商議妥定, 沈忘和程徹負責在活佛廟中尋找證據,而易微和柳七則下山采買物資,從周邊百姓的口中探聽情報。
眼見易微的雙腳邁出山門, 程徹方才長出一口氣:“無憂, 多虧了你。”
程徹擦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懊惱道:“我本來就嘴笨,微兒姑娘一跟我擡杠,我就不自覺地慌亂,忙中出錯, 連話都說不出來。”
沈忘唇角一勾,差點兒笑出聲來,他以一種過來人的姿态,拍了拍程徹繃得緊緊的肩膀:“清晏, 你不是嘴笨, 你只是害怕。”
“是了是了!”程徹恍然大悟道:“的确是害怕, 可是你說刀光劍影、屍山血海我沒怕過, 怎麽微兒姑娘這麽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我反倒怕了呢?”
柔柔弱弱?你怕不是對這個詞有什麽誤解吧?沈忘暗自腹诽。
“最喜歡什麽, 就最害怕什麽。”沈忘輕飄飄丢下的一句話, 如一記重錘猛地敲在程徹的心上。他瞠目結舌半晌, 這才發現罪魁禍首早已飄然而去,混入了前來主殿參拜的善男信女之中。
程徹表情複雜地緊抿着下唇, 臉上也騰地紅了。他用力搓了搓自己滾燙的臉頰,向着沈忘走遠的方向追去。
按照沈忘的計劃,既然那幫僧人在夜裏嚴加看管, 不允許他們踏入主殿半步,那就不妨在白日裏, 跟随香客們大搖大擺走進去。他就不相信,那大佛的憧憧怪影,能不留下丁點兒蛛絲馬跡。
大雄寶殿門前,迎頭便是一道四丈寬窄青石路,以青灰條石鋪就,乳白色的鵝卵石夾在期間,甚是寬敞氣派。沿着青石路向前,便直通那尊青石雕丈八大佛蓮花座下。與昨夜趴伏在屋頂上所見到的不同,此時的丈八大佛愈顯莊嚴恢弘,拈花一笑間,宏願無限,佛光沖天。
沈忘繞着那丈八大佛轉了一圈,方才跟随人流如織的香客們步入大雄寶殿之中。殿宇前低後高,金碧輝煌,雕梁畫棟,極為壯觀。殿中的金身釋迦牟尼佛像結跏趺坐,大殿兩側十八羅漢分列其間,在釋迦牟尼佛像的背後是坐南朝北的三大士像,殿中陳設與尋常寺廟無異,只是更為精美絕倫。
程徹昨晚被那巨大的詭谲佛影吓得不輕,所以并沒有像往常那般,不管不顧地當頭便拜,反而雙臂抱胸,頗有些警惕地環顧着大殿四周。沈忘倒是一撩衣裳下擺,姿态優雅從容地跪了下來。
程徹駭了一跳,連忙也裝模做樣地跪在沈忘旁邊的蒲團上,壓低聲音問道:“無憂,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沈忘雙手合十,一臉虔誠地望着俯視衆生的釋迦牟尼佛像,嘴唇翕動,神色卻不改:“自是不信,心誠拜佛像,心雜拜泥頭,就算是金裝加身,也不過是泥塑的神佛,拜一拜又有什麽打緊。”
“阿彌陀佛!”沈忘中氣十足地念了一聲佛號,拜了下去。
程徹也跟着有樣學樣:“阿彌陀佛!”
誰料,沈忘這一拜下去,半天也不直起身子,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蒲團前的地面。程徹也只得跟着趴伏在地上,一股奇怪的味道湧入了鼻腔。
“你瞧”,身側傳來沈忘若有所思的聲音,“這剛拜了一拜,菩薩就把證據送到眼前了。”
程徹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怎麽就這麽拜了拜,證據就唾手可得了。他也學着沈忘的樣子,直愣愣地看向蒲團前的地面,看了半晌也沒看出門道,他只得貼得更近了些,狹長的睫毛幾乎碰到地上的塵土。
“诶?”程徹發出了一聲輕微地疑惑,他雖是沒有看明白地面上的“證據”,卻無意間發現了供桌下方的古怪。
那佛像前的供桌蓋着厚重的桌圍,和地面之間只留有一指寬的縫隙,若不是程徹幾乎把臉貼到了地上,是無法看到供桌下方的情形的。只見那供桌下方,竟還擺放着一個小小的神壇,神壇上供奉的是一個做工有些粗糙的木雕小人。
程徹努力地眨巴了下眼睛,只能隐約分辨出那小人是一名女性,其餘的便再也看不真切了。程徹還欲再看,卻聽身後響起了女子的輕咳聲。
程徹吓得猛地直起身,看向身後,只見一位約莫四十歲上下的婦人有些不耐地盯着他,想來是埋怨他拜得太久,占用了本就不多的蒲團。
“讓姊姊久等了。我這位兄弟心裏遇着難事兒了,便拜得久了些,正和菩薩訴苦呢!”沈忘眼明手快,将程徹從蒲團上扯了起來,長袖一揮:“姊姊,您請。”
這一疊聲的“姊姊”極具迷惑性,再加上沈忘本就長得清俊溫柔,嗓音和緩,那婦人登時便一掃怒容,爽朗笑道:“無妨無妨,若是早知道如此,我便不催他了。”
婦人側頭看向程徹,語重心長道:“小兄弟,誰家不碰上點兒難事兒啊,若是過不去,就多來廟裏拜拜,這裏的活佛可靈哩!”
“還不謝謝姊姊?”沈忘輕聲提醒道。
程徹連忙道:“謝……謝謝。”那聲“姊姊”他可叫不出來,他心中的阿姊只有柳七一人,可不是什麽人都當得起他“鎖橫江”的阿姊。
沈忘和程徹在主殿叩拜完,又跟着一群善男信女們裝模作樣地在廟裏轉悠了起來。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程徹湊到沈忘身邊,小聲道:“無憂,你看到了嗎,供桌下面那個木雕?”
“嗯。”沈忘應道。
“還有,地面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也說不清是什麽味兒,你聞到了嗎?”
“嗯。”沈忘再次輕聲回應。
見沈忘只是淺淺應着,卻不做分析,程徹便也随着沈忘的目光四下打量起來:“無憂,你在找什麽呢?”
沈忘将頭向程徹微微偏了偏,耳語道:“清晏,你發現了嗎,這廟裏沒有柴房。那小沙彌又被關到哪兒去了呢?”
程徹面色一滞,繼而眼睛倏地睜大。是啊,那個名叫戒嗔的小沙彌,他們竟是再也沒有見到!
“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女子木雕,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無生老母。這幫和尚挂着羊頭賣狗肉,明面裏将釋迦牟尼佛像擺在堂前,案桌下卻供奉着無生老母承其香火。在我的認知裏,卻有一個宗教,信奉着‘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的八字真言,在他們的經典中,無生老母是上天無生無滅的古佛,她先後派燃燈佛、釋迎牟尼佛、彌勒佛下凡統治人間。”
程徹頻頻點頭,再聯想到昨夜那巨大的彌勒佛影,篤定道:“這幫和尚既信仰無生老母,有篤信活佛彌勒降世,那定是你所說的那個教派無疑了。這是什麽教啊?”
沈忘唇角勾起,露出一個輕蔑的笑意。這個大名鼎鼎的教派是唐、宋以來流傳民間的一種秘密宗教結社,淵源于佛教的淨土宗。早期的教派崇奉佛法,提倡念佛持戒,規定信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號召信徒敬奉祖先,是一種半僧半俗的秘密團體。然而,随着教派的逐漸擴大,信徒的不斷增多,這個教派便不再僅僅滿足于傳揚佛法,反倒成了某些人愚昧百姓,斂財奪權的工具。
只怕這供桌下暗藏的無生老母,也只是冰山一角,那金光璀璨的桌圍下遮擋的,還不知有多少污垢泥濘、狗茍蠅營。
他倒是要看看,這小小的德平縣,這繁盛于馬頰河畔的淳樸城郭,還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沈忘的臉上還挂着笑,聲音卻是驟然冷了下來,在香客們嘈雜鼎沸的人聲掩蓋下,他對程徹吐出了讓王朝的統治者們都心驚膽戰的三個字:“白蓮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