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白蓮彌勒 (九)

第75章 白蓮彌勒 (九)

“姐姐, 你……你莫怕,我們不是壞人……”黑暗中,一道嬌嬌弱弱的聲線響起, 宛如一雙細白柔軟的手, 撫平了易微乍起的惶恐。

眼神聚焦,易微方才看清那憧憧光影竟然是數位孩童的眼睛。适應了無邊的黑暗之後,易微細細地打量在她的身邊聚了一堆兒的孩童。他們高矮不一,年歲不等,有男有女, 但皆是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巴掌大的小臉兒凹陷下去,襯得眼睛分外的大。

而剛剛安撫她的小女孩兒則是衆人之中最為瘦小的一個, 她幹枯毛躁的長發被胡亂地綁在一起, 綁發辮的發帶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 只要稍一用力便會斷裂開來。女孩兒長得極是清秀, 漂亮的眉眼掩在亂蓬蓬的發裏, 依舊盈盈有光。然而, 她的腿卻畸形地向內彎着, 明顯比正常的孩子短了一截, 是以她只能通過胳膊撐地,緩緩向前挪動。

“你們是誰?這是在哪裏?”不知為何, 這個女孩兒讓易微産生了莫名的信任感,她輕聲向這個女孩兒詢問道。

“姐姐,我們和你一樣, 都是被那幫大和尚抓進來的。這裏,應該是寺廟下面的地牢, 我們已經困在這裏好久了,你卻是昨夜剛剛被丢下來的。你昏迷了好久,腦袋後面也一直在流血,我們把虎子哥的衣服撕了才給你止住的血。”

小女孩兒回身,指向一名胸口的衣衫破了一個大洞的少年,少年有些羞赧地用雙手遮擋胸口裸露的肌膚,衣服下面的身體瘦得驚人,骨骼突兀地撐起憔悴的皮膚,仿佛一陣風就能把那少年吹跑一般。

易微下意識地向腦後摸去,一陣針紮般地劇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觸手粘膩濕滑,可見鮮血已經把布料浸透了。她的頭發披散下來,雖然身上還穿着男裝,但已經一眼就可看出她真實的身份。易微不由苦笑,竭力回想,卡頓的回憶線在腦海中重新連接。

易微還記得,當晚她肚子餓得受不住,又不忍叫醒剛睡熟的柳七,便獨自一人往後廚去。走到半路,卻聽到隐隐約約的哭聲,易微便臨時改道,向後院壘放的幾塊山石走去。愈到山石附近,那嘤嘤切切的哭聲便愈發清晰,待到易微蹲下身,準備貼近山石之時,後腦卻挨了重重一擊,剩下的事情她便再也記不得了。

“這幫賊王八!竟然下黑手!”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易微禁不住大聲怒罵,聲音在空闊的地牢中回蕩,吓得那小女孩兒身子一縮。

見此情景,易微強忍疼痛,柔聲道:“多虧了你們,若不是你們仗義出手,只怕我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小丫頭,你叫什麽?”

“姐姐,我叫婉兒。”

“婉兒,你們在這裏關了多久了?”

婉兒歪着頭想了想,掰着手指頭數道:“具體的日子我記不得了,但是少說也得有一個月了。”

“一個月!”易微震驚地張大了嘴。

“嗯,我還算少的呢,虎子哥呆得時間長,可能有将近半年的時日了。”

易微轉頭看向坐在陰影裏名叫虎子的少年,虎子點了點頭,又向前挪動了半步,但始終距離易微有兩步的距離。

“那幫賊王八為什麽要關着你們?”

這個問題婉兒似乎也難以回答,便也轉頭看向了虎子。虎子垂下眼簾,聲音沙啞地開口了:“他們關着我們,是想把我們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姐姐,你聽說過白蓮教嗎?”

易微冷嗤一聲,點頭道:“白蓮教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在我被抓進來之前,已經将他們的身份識破,只可惜……”

只可惜我肚子不争氣啊……

這句話易微沒有對小虎子講明,只聽小虎子接過話茬繼續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被僞裝成僧侶的白蓮教中人,或拐或騙或擄到此地的,這幫人表面上是僧侶,暗地裏卻從事着劫匪的勾當。他們将我們囚禁在這個地牢之中,每天只給一碗稀粥,一個混了沙礫的棒子面饽饽,讓我們不至于送命,勉強茍活。”

一聊到吃,易微瞬間感同身受,大罵道:“這幫賊禿!這點兒東西怎麽可能吃得飽!”

此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方才還怯生生圍觀的孩童也争着搶着傾吐着自己的委屈。

“沒錯!根本吃不飽!”有高舉雙手聲援的。

“這幫賊……賊禿!”有學着易微的樣子罵人的。

“就是!我們要回家!”有哭着大聲發洩的。

小虎子攥緊雙拳,咬緊牙關,憤怒道:“為了讓我們屈服,為了讓我們斷了回家的念頭,他們就這樣日日夜夜折磨我們,責罵我們,毆打我們。只要有孩子受不住,松了口,願意加入他們的白蓮教,便能從這地牢之中出去。而那些出去的人,便會成為這幫教衆的幫兇,繼續手持鞭子打罵我們!”

“姐姐你瞧!”小虎子伸出傷痕累累的手臂,婉兒也跟着湊了過來,伸出自己的胳膊,無數雙手伸了出來,在黑暗逼仄的地牢之中,宛若一杆杆憤怒不屈的旗。

“就算是這樣,你們也不曾屈服嗎?”易微的聲音被這幫少年的倔強意志所激蕩,微微顫抖着。

“不曾!”小虎子大聲回應着,眼睛裏的光芒灼灼閃亮,如同一把風雨中燃燒的火炬,把整個地牢照亮。

“姐姐,這個人屈服了!”突然,一個男孩兒想起了什麽,轉身指向陰影裏趴伏着的身影。那身影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地隐在石壁的下方,是以易微一開始根本沒有發現此人。

小虎子恨恨地轉身,瞪視那地上一動不動的身影:“沒錯,他屈服了,加入了白蓮教,離開了地牢,但那又怎麽樣,還不是被那些賊禿一腳踹了回來,落得和我們一樣的下場。”

一道灼熱的白線突然在腦海中一閃,伴随着強烈的刺痛,易微陡然明白了些什麽,她在小虎子和幾名孩童的攙扶下站起身,緩緩向那顫抖的身影走去:“你是那名小沙彌,戒嗔!”

黑暗中,那身影随着易微的指認抽搐了一下,緩緩擡起頭,露出一張易微熟悉的,涕泗橫流的臉,果然就是那小沙彌戒嗔!

頭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逐漸成型,被拖走的小沙彌,驟然消散的尖叫聲,陰暗的地牢,後院若隐若現的哀切哭泣……這一切一切形成一張稠密的網,讓易微頓感頭痛欲裂。

她捂住自己的後腦,晃了晃,無力地蹲了下來。孩子們将她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着她的情況。一片嘈雜聲中,易微強自鎮定,心道:“不要慌,不要亂,一步一步來。像大狐貍一樣把所有的線索串起來,我一定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

她吐出腹中的一口濁氣,用盡量平緩的聲音問道:“戒嗔,昨夜你是否在地牢中哭泣。”

小沙彌抽噎了兩下,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了。

見戒嗔不肯答話,小虎子解釋道:“沒錯,我們都厭惡他認賊作父、狐假虎威,所以聯合起來揍了他一頓,打得狠了些,他哭了許久。”

易微點點頭,又道:“我在活佛廟中借宿了數日,都不曾聽見過地牢中傳出的聲音。而這廟中來來回回這麽多香客,亦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過地牢的存在,這地牢之中可是有什麽機關,讓聲音難以傳出嗎?”

這一問,虎子倒是支吾了起來:“姐姐,我沒有出去過,整日裏就和大家關在這陰冷地牢之中,确實不知道這地牢有什麽蹊跷。”

婉兒也跟着搖搖頭,表示自己亦是一無所知。

易微嘆了口氣,道:“戒嗔,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