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白蓮彌勒 (十)

第76章 白蓮彌勒 (十)

那小沙彌沉寂半晌, 終于發出了一陣沙啞的似哭似笑的聲音:“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只要關進這個地牢中, 除了加入白蓮教, 就沒有別的能出去的辦法了,你們莫要妄想了,還整日裏想着回家,哼,可笑!”

小虎子聽戒嗔出言譏諷, 氣憤地攥緊雙拳,怒罵道:“可見昨天還是揍得輕,兄弟們,看咱們堵不堵得住他這張臭嘴!”

戒嗔聞言, 不怕反笑, 他仰着頭, 一臉閉目待死的潑皮樣, 更是把一衆少年人氣得鼻孔冒煙。

見少年們又摩拳擦掌想要圍攻小沙彌, 易微強忍眩暈和疼痛, 緩緩搖了搖頭:“他也和你們一樣, 都是受害者, 打他又能起得了什麽作用。”

易微轉頭,看向倔強地咬緊下唇的戒嗔, 促狹地笑了笑:“你是唯一一個從地牢去而複返的人,我倒想聽聽你的高見,憑什麽說我們就出不去呢?”

戒嗔擡頭看着易微, 少女的臉龐蒼白得吓人,似乎最後一滴鮮血都順着後腦的傷口流淌了出去, 可她臉上的笑容依然如初見一樣,嬌蠻自信,就好像無論前方有怎樣的崎岖險阻,她都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靠着吉人天相,走得順順當當。

從小吃盡了人間疾苦的戒嗔,最讨厭這種人。

“憑什麽?哼,你們自己看看這些石壁,這種石料在我們老家叫做豆渣石,最是堅硬粗糙,想要破壞它難如登天。這個地牢是天然形成的地洞,連一絲裂隙都沒有,地牢的上方被那些白蓮教人裝了厚厚的石籠和石門,你們在牢裏喊破了嗓子,外面也是聽不見的。那石門重逾千斤,除非外面的人打開鎖閘,否則任憑你有登天之能,也是出不去的。”

小沙彌緩了口氣,繼續有板有眼地分析道:“再說了,就算你跑出去了,可然後呢,這些白蓮教人有金剛不壞,刀槍不入之身,個頂個的悍勇,人數又有數十之衆,你打得過一個,打得過兩個,能打得過數十個嗎?到時候,你再怎麽跑,哼,插翅難飛罷了!”

果不其然,随着小沙彌陰陽怪氣地解釋,易微的眉頭蹙了起來。戒嗔還以為自己戳中了這位大小姐的痛處,面上露出些許得色,卻聽易微道:“不對,按你這麽說,這地牢中的聲音應該是絕難傳出的,可為什麽昨夜裏,我聽到你隐約的哭聲呢?”

沒有人能給易微令人信服的解釋,衆人皆是面面相觑,倒是戒嗔又冷笑着開口道:“怕不是你睡毛了發噩夢吧?若是連哭聲都傳得出去,這裏豈不早就讓人發現了?”

他本想看易微的笑話,下一秒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戒嗔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攔阻面前女子瘋狂的動作:“你……你做什麽!”

只見易微一擰眉,猛地扯下包裹着頭部的布條,狠狠向自己的創口上抹了一把,滿手的淋漓鮮血即便在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依舊觸目驚心。

易微将掌心向外,屏息凝神,感受着空氣細微的流動。這是她在軍中學到的訣竅,當人被困在無法辨識方向的山洞之中時,觸覺是比官能更值得信任的知覺,而濕潤的皮膚往往更能感知風的位置,有風吹來的彼方,便是暗藏生機的出口!

果然,透過粘膩的血液,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易微循着風的來向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婉兒見狀,驚訝地“啊”了一聲,就想爬過去攔阻。易微走向的正是他們平日裏便溺之地,腥臊味兒重得驚人。昨夜為了讓去而複返的小沙彌漲漲教訓,衆孩童也是将他按在那裏痛打一番。此時,見易微也要向那腌臜處行去,婉兒伸着小手不停地擺着:“姐姐,那裏髒!”

易微卻恍若未聞,甚至開始奮力搬動地上巨大的石塊。易微身上本就有傷,此時一用力,更是疼得龇牙咧嘴,可她從小身上便自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兒,疼得額上爆出了青筋,仍是不管不顧地和巨石較勁。

這時,一雙瘦弱得骨節突出的手也放到了巨石之上。

“姐姐,我幫你。”小虎子朝易微堅定地點了點頭。雖然他尚不理解易微突如其來的動作,但不知為何,這個姐姐往那兒一站,就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遵從。

“我們也來!”越來越多的小手伸了出來,推向那塊看上去幾乎不可撼動的巨石!

最後,連婉兒也奮力挪了過來,不顧身上沾滿污穢,也将小小的身子靠在巨石上,學着衆人的樣子喊着號子,加入了蚍蜉撼樹的大軍。

突然,随着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那巨石竟然動了!

戒嗔用胳膊撐着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群異想天開、自以為是的少年人做着自己想做,又絕不敢做的事情,眼眶竟然微微發熱。

随着巨石的滾動,一個石制的通風口出現在了衆人眼前。那通風口雖是因為日積月累尿漬的腐蝕浸潤而長滿了苔藓,可依舊能感受到外面新鮮的空氣正在汩汩向內湧動。

“姐姐,你是怎麽發現的!我們在這裏關了這麽久,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這裏還藏了這麽一處通風口。”小虎子滿眼敬佩之情地問道。

易微是個吃捧的性格,這邊被孩子一誇,臉上立刻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笑容,可惜,這笑容轉瞬即逝,勾起的嘴角扯動了創口,疼得她又耷拉着臉哀哀叫了起來,小虎子連忙把破爛不堪的上衣脫下,在易微的腦袋上纏了好幾圈,易微頓感頭重腳輕,一手撐着自己的大腦袋,一邊給好奇的孩童們解釋着自己的分析。

“你們想,這地牢這麽大,又關了這麽多孩子,如果沒有個通風口,豈不是把所有人都憋死了?而戒嗔又說,這地牢隔音效果很好,洞內的聲音是斷無可能傳出去的,而我又是真真切切聽到了他的哭聲,那就唯有一個可能,他哭的時候恰巧靠近那處風口,因此才将聲音傳了出去。那些賊王八也不傻,為了防止你們發現這處通風口,就用一塊巨石做掩護,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就憑一群孩子,怎麽可能吃力不讨好地推這麽大的石頭呢?”

“可他們沒想到,姐姐聰明得緊,一眼就看出了問題!”婉兒聲音甜甜地補充道。

易微疼惜地在婉兒臉上捏了一把,笑道:“咱們都聰明得緊!”

一大一小兩個姑娘,互相看着對方狼狽不堪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這笑聲仿佛會傳染,周圍的孩子也跟着眉開眼笑,他們總覺得,自從這大姐姐掉到洞裏之後,反倒是把他們回家的希望徹底勾了起來,是以,除了戒嗔,每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戒嗔雖然心中也暗暗高興,可嘴上還是不饒人,嘟囔道:“就是發現了通風口又怎麽樣,還不是出不去……”

易微斂了笑,認真道:“既然發現了通風口,那就是找到了同外界聯通的鑰匙,我無故失蹤,和我一同前來的友人定是着急萬分,想盡辦法尋我,我們每個人都輪番在這個通風口值守,只要聽到我友人的呼喚便大聲應答,裏應外合,還有什麽出不去的呢?”

戒嗔的表情也認真起來,仔細分析道:“其一,你怎麽能保證你的友人甘冒危險找尋你呢?這些白蓮教衆出手狠辣,不擇手段,你那些友人,一個看上去就是花花公子,一個草莽漢,一個文文弱弱,哪像能對付得了白蓮教的人?其二,就算他們沒有放棄尋找你,在白蓮教的嚴密監視之下,你們之間又能通過什麽聯絡呢?其三,就算你們聯絡上了,他們知道了你被關押的地牢,他們又怎麽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打開石門,救出你呢?”

聽到戒嗔這番言論,笑容從孩子們的臉上悄然隐去,愁緒再次攀上了眉眼。易微心頭一跳,這小沙彌戒嗔心思缜密,若不是誤入歧途,以後定然大有一番作為,她雙腿盤起,用一種與成年人交流的方式,同戒嗔推心置腹道:“你說得都沒錯,這三點的任何一點,都足以讓我們無法逃出生天。我也不同你反駁,我只給你講一個故事。”

“在浙江有這樣一名參将,剛剛調任,便要面對海防松懈,倭寇橫行,十裏八村商人不敢開戶貿易,農民不敢下地種田,婦人不敢出門行走的不堪景象。他手中的衛所兵人數少不說,還個個膽小如鼠,不肯奮勇殺敵,一觸即潰。而另一邊,倭寇則氣焰嚣張,愈戰愈勇,屢次大舉入侵。這件事,若是換做二一個人,早就撂挑子不幹了,可他偏偏不信這個邪。”

“他從浙江義烏募集礦工和農民,這幫人別說上陣殺敵了,就是連刀劍都沒有摸過。朝中之人皆嗤笑于他,等着看他的笑話,可他愣是憑着一腔熱血,将這不過千數的烏合之衆,百煉成鋼。臺州花街之戰,這支隊伍斬首308顆倭首,己方損失不超十人;牛田之戰,這支隊伍擊潰上萬敵軍,救出被俘虜的百姓900餘人;蔡陂嶺之戰,這支隊伍斬殺倭寇一千餘人,己方只損失了31人……這每一場硬仗,哪一次不是刀口舔血,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可這名參将卻從未後退半步,帶着那一幫‘烏合之衆’,愣是打出了威名,打出了士氣,打出了海晏河清,你可知此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