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舜井燭影 (八)
第91章 舜井燭影 (八)
柳七心思鬥轉, 冷聲道:“若果真如此,只怕那負責照看的老妪也是兇多吉少。”
“停雲,這裏耳目衆多, 沒有清晏把守斷難安心。初檢做完, 咱們還是回殓房再做查驗,以防生變。”
柳七點頭,從吓得面色發白的小書吏手中拿過屍格,又仔細校閱核對了一邊,方道:“我這就先行返回, 準備好殓房,再喊程兄回來幫你。”
“不必”,沈忘将目光投向虛掩的門扉,透過那道狹長的縫隙, 能看到數名差役正站姿筆直地守在外面, 既像是護衛, 又像是困局, “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做到什麽地步。”
當燕隋拿着對周邊四鄰進行的初訪筆錄走入房間時, 柳七已經将箱箧收整好, 正在往女屍身上蓋着白布, 那張白布平整熨帖, 顯然被主人收攏得十分精心。
“這位仵作娘子倒是真真麻利,這便勘驗完成了嗎?”燕隋口中說着贊揚之語, 目光卻沉沉地在柳七的身上梭巡,似乎是想找出這位縣太爺欽點的女仵作究竟有何獨特之處。
柳七略一拱手,眉頭都不擡地回道:“初檢已畢, 這便回衙門複核。”
“那我安排幾位兄弟……”
“燕捕頭客氣,我獨行慣了, 先行告退。”柳七向沈忘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背上藥箱,急匆匆地離開了。
被身為賤籍的仵作斷然拒絕好意,燕隋既尴尬又氣惱,嘴巴不敢置信地張開,又強壓怒火的合上,像一只齒縫間塞了碎肉,別扭卻無處發洩的兇獸。一直沉默不語看着屍格的沈忘此時微微擡眼,開口道:“她性子就是這般,燕捕頭無需介懷。”
燕隋從鼻孔裏噴出一股熱氣,蒲扇大的巴掌一揮:“屬下豈能跟一名女子一般見識。”
“如此甚好”,沈忘語氣淡淡地,若無其事詢問道:“這女子死狀駭人,面目全非,我未敢細看,她果真就是蔣大人的千金蔣梓雲嗎?”
“自然是蔣小姐無疑啊!大人初來乍到和她不熟識,辨認不清也是自然。可屬下與她打過多次交道,就算她化成灰屬下也……”意識到自己出言不遜,燕隋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繼續道:“再說了,這宅院是縣衙替蔣小姐安排的,那老妪也是縣衙替蔣小姐尋的,死在這兒的不是蔣小姐,還能是誰呢?”
“既然這照顧蔣小姐的老妪是縣衙尋來的,那此時她去了哪兒呢?”沈忘緊跟着問道。
“屬下詢問了就近的街坊,皆言昨日入夜之後,宅院中曾傳出桌椅傾倒之聲,想來是蔣小姐上吊之時踢翻木椅所致。而那名老妪自蔣小姐上吊之後便不知所蹤,甚是可疑,只怕蔣小姐之死同她脫不了幹系。”
沈忘感到自己幾乎快要壓制不住泛上唇角的冷笑了,這燕捕頭別的一問三不知,甩鍋的功夫倒是十足十的好。這還沒問幾句,便直接将畏罪潛逃的罪名安在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妪身上,怕是真把初來乍到的自己當成了不學無術的飯桶了。
“既是如此,那燕捕頭可要快些尋到那名失蹤的老妪,早些結案啊!”
“是!屬下定當不辱使命!”燕隋一邊大聲應着,一邊偷眼觀瞧面前的縣太爺,他的臉上始終挂着笑意,只是不知為何,那蒼白的面容襯着那勾起的唇角,卻讓燕隋感到莫名的寒意。
“還有,燕捕頭,把現場所有的物證通通帶回衙門封存,此案一日未結,這些物證便一日不可損毀。”
燕捕頭有些瞠目地看着沈忘劃分為“物證”的物什,簡直事無巨細,甚至還包括一盆枯萎的杜鵑花和上吊用的木椅:“大……大人,您是說所有這些?”
“當然,燕捕頭以為呢?”沈忘笑眯眯地看着燕隋,一字一頓道:“有勞了。”
* * * * *
歷城縣衙,內宅書房。
圍坐的五人除易微之外皆表情嚴肅,面沉如水,唯有易微撅着嘴,耷着眉,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上次不帶我和柳姐姐,這次不帶我和傻大個,反正就是裏外裏不帶我玩兒呗!”易微小聲嘟囔着,扯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
“易姑娘,也沒帶我。”霍子謙溫聲提醒道。
易微瞟了一眼霍子謙,修長的眉毛聳拉下來,形成一個委屈的“八”字,嘆了口氣道:“是啊,現在我倒和你一般了。”
“寒江”,柳七輕輕拍了拍易微的柔荑安撫道:“這一次可不比往日,敵暗我明,又偏偏困于一隅,一旦行差踏錯,只怕滿盤皆輸。”
“停雲說的沒錯,蔣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先是他莫名其妙的墜湖溺亡,後又是孤女離奇失蹤,到現在連冒牌的蔣梓雲都死于非命,可見幕後之人所圖甚大。小狐貍,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可離開清晏身畔,更不能單獨一人行動,聽到了嗎?”沈忘罕見地板着臉,語氣嚴厲地對易微道。
易微何曾見過沈忘這般嚴肅的樣子,但想到之前被困地牢,終究是自己理虧,只好脖子一縮,往柳七懷裏一鑽,氣急敗壞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說說案子吧,我等着聽呢!”
易微嘴上雖是這般說着,心裏卻還兀自不服氣地暗道:誰用你們保護了,這次我自有法寶。
沈忘知道易微性格叛逆跳脫,從不服管,和小時候的自己極為相似。說來也是荒唐,自己此刻竟也站到了沈念的角色之上,思及此處,沈忘不由苦笑。
“停雲,你先來說說驗屍的結果。”饒是心中存着隐隐的擔憂,沈忘還是不得不把話題轉回到案件本身。
柳七颔首,展開屍圖,以手指點,沉聲道:“經過勘驗,女屍全身只有一處傷痕,即是脖頸處的勒痕。勒痕呈八字開口狀,死者面目由于頸間的巨大下墜力呈現灰白色,因長時間吊挂,淤血下行,在小腿處呈現細小的出血點,這些特點皆與上吊致死的情狀相符。”
“還有,因繩結壓迫喉管,使得舌頭外吐,直墜胸前,以及裙擺上沾染的污穢,也是人被缢死時的肢體失控,産生的排洩失禁現象。這些都說明,這名女子的确是上吊致死。”
程徹仔細聽着,想說些什麽,卻欲言又止,沈忘看在眼中,溫聲道:“清晏,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程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我說得不一定對,但既然無憂問了,我随口一說,你們就權當參考哈!從阿姊的驗屍分析中來看,這名女子的的确确是上吊自殺,說不定她就是因為瘋病發作,再加上父親新喪,不想活了呢?那劉掌櫃說她不是蔣小姐,她便不是了?咱們剛來這歷城縣衙,便把縣衙裏的人從頭至尾懷疑了個遍,偏偏信那之前從未謀面的劉掌櫃,是不是有點兒草木皆兵了?”
程徹說得猶猶豫豫,沈忘的臉上卻浮起贊賞的笑意:“清晏,你的思慮很是周全。”
程徹面上一喜:“是吧!我也覺得近幾日腦子愈發活絡了!”
身旁的易微翻了個白眼輕嗤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是不是覺得這歷城縣衙從裏到外都是大好人啊!你也不動腦子想想,那劉掌櫃騙我們,有何好處?我們是能給他金銀呢,還是能給他優待?商人無利不起早,這半點兒利益沒有的事兒,他為何要做?可是另一撥人若是騙我們,好處可是實打實的。”
沈忘笑着點頭道:“還是小狐貍棋高一着,我也是做此想。這前任官吏離奇失蹤,我作為新官上任,自然會用心探查,那與其讓我揪着過往的案子不放,不如将告狀的蔣小姐掉包成發了癔症的蔣小姐,讓我查無可查,問無可問,畢竟瘋子嘴裏的話本就不可信,那自然也可以将之前蔣小姐擊鼓鳴冤的事情推到癔症發作上,一推三六五,豈不幹淨?”
“可偏偏我又從劉掌櫃那裏得知了魚目混珠一事,對蔣小姐起了疑,疑心一起,便再難消泯,那掉包的蔣小姐就不能留了,只能讓她上吊身亡。這樣,與蔣大人案件相關之人便死的死,亡的亡,人死案清了。”
霍子謙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這歷城縣衙比之白蓮教,也不遑多讓啊!咱們可真是剛出龍潭,又如虎穴,不得寧日。”
程徹見霍子謙面色蒼白,笑着安慰道:“嗐!你這還是同我們呆得時日短,自我認識無憂兄弟之後,還真沒有一日是‘寧日’呢!以後你習慣了就好了!”
被程徹的大巴掌拍着後背,霍子謙又是感動又是害怕,感動的是程徹将自己看成了隊伍中的一員,認為自己以後也将一起同行;害怕的是萬一程徹一語成谶,今後真的永無寧日,這可如何是好啊?
霍子謙正暗自糾結,一旁的柳七則借着沈忘的話頭繼續補充道:“再說回案子,今日我同沈兄前往案發現場,發現了一盆枯萎多時的杜鵑花,那泥土尚且濕潤,顯然前不久才灌溉過。而通過嗅聞土壤中殘留的氣味,我斷定澆灌花朵的,正是我配給蔣小姐治療癔症的藥。可見,這所謂的蔣小姐,壓根沒有瘋病。”
“你瞧!”易微見自己猜得沒錯,得意地一拍桌子:“樣樣都合得上!”
“那既然都猜出來了,那咱們還等什麽,我這就殺它個七進七出,給這歷城縣衙換換血!”程徹聞言猛地站起身,作勢向屋外沖去。